works

文學獎專區

歷年資料

香.煙

國立彰化高中

張凱鈞

香.煙

 

香,或者菸。在我的家裡,父親不愛點香,母親不愛點菸。但他們會同時走向陽台或佛堂,點起自己鍾愛的香菸或香煙,望著各自的夜景或佛像。

 

也許是受到廣告及老師的洗腦,「吸菸有害健康」、「拒吸二手菸」等標語深植童年的記憶裡。小時候看見父親在陽台抽菸,六歲只是又捶又打;七歲會把門鎖起來,威脅恐嚇扔掉武器束手就擒;八歲敢把菸折碎,或是把一整條未開封的全新免稅品丟到垃圾車(忠告:不要嘗試這個);九歲學會打開陽台門,一邊挑釁地說:「呀——這裡空氣好新鮮啊!」一邊作勢深呼吸然後被嗆得半死。我以為此種較為高竿的遏止手法,父親大概會一邊閃過「身教重於言教」、「做孩子的榜樣」等標語,一邊無奈地把菸丟掉。然後小小的心靈會有種成就感,彷彿自己為國家立下大功,使死亡率下降五個百分點那般自豪。

 

但「環保減香,心誠則靈」的標語跟「禁止抽菸」比起來,便沒什麼影響力了。母親看到被折碎的香菸,頂多咒罵幾聲。但若是看到被折碎的香,可能就有人會被賞個幾巴掌,然後跪在佛祖面前懺悔幾個小時。每次和母親到廟裡拜拜,我總是對那些香煙避之唯恐不及,出門前總是裝備齊全,口罩、帽子、太陽眼鏡一一備好,深怕眼淚和鼻水聞之起舞。

 

十歲的時候,祖父因為肺癌搬到天上去住。在記憶裡(不是照片裡)祖父就一直躺在病床上,稱不上有什麼祖孫情懷。公祭那天,我十分格格不入。周遭所有人都在啜泣,我納悶自己是否該嚎啕大哭一番,才負擔得起「長孫」這個稱號。所見畫面彷彿傳來語音:「伯公傷心不已中,請稍候。」趕緊把頭轉一邊去,以免相視尷尬。還好身旁的父親始終冷靜,貌容似乎沒有過於劇烈的變化。但瀰漫四周的煙味實在太過濃厚,尤其一大早過敏又愈發嚴重,我正好拾起幾張衛生紙,假潰堤的鼻水以眼淚,合理地融入其中。

 

作為一位稱職的長孫,從眾是必要的。聽到師父重複:「起。」,然後又跪了三次,總算找到規律。木魚一落,節奏得有條不紊,不得搶拍。引罄一敲,響聲命令信眾叩首,不得反抗。大罄在段落間點綴,達成一種微妙和諧。有些文字旁亦註有或實或空的圓圈符號,應該就是法器響起前發出的信號,如樂譜具規律與美感與音樂性。我對自己細膩的觀察力沾沾自喜,然後繼續循環跪了又起。久了又覺無趣,只怔怔地望著螢幕上的跑馬燈:原來是電子化輓聯。節省議員們弔唁的金錢和時間,還不用大費周章印在布上送來掛一下又丟掉,果然環保。

 

眼神延伸到線香,我猜靈魂就是化成這樣細長的煙吧。那淡淡白煙非常從容地,穿過阡陌山水、大氣層和臭氧層的盡頭,徐徐飄到經文上所寫的西方淨土世界。眾人同聲頌著,也送著。告訴靈魂該往哪裡走不會迷路,或是呼叫有空的佛菩薩們幫忙導航,好讓祖父能夠順利回到原來的地方。

 

名為祖譜的樹狀圖寫在紙上固然壯觀,但看到現場將近半百人聚集的場面,才了解「族繁不及備載」的意涵。姨婆舅媽外甥女、阿妗兄嫂同娰仔,一一介紹然後尷尬問候,比過年還不自在。有時候真羨慕父親,合理地以抽菸之名避開應酬,我只能是低頭扒飯假裝正忙。抱持著嫉妒的心跟出去阻止父親的完美計謀,其實也有幾分因素是想逃離現場。

 

喪禮結束之後,父親突然說他要戒菸。這還真是稀奇,全家沒有人能夠理解,為何他會突然下定決心。那天自火葬場乘車返家,父親打趣地說:「以後你要拿我喜歡吃的東西來拜我,知道嗎?」我沒想太多:「好,我會記得拿很多條菸來拜你!」父親向來嗜賭,賭錢賭命最愛賭氣,我將父親戒菸此舉歸功於我的挑釁,心裡是暗自竊喜。

 

十一歲的清明節,照慣例是要去掃墓。

 

我這輩子最討厭的節日大概就是清明節。好玩的中秋節、端午節都會下雨,就唯獨清明節每次都艷陽高照,什麼「清明時節雨紛紛」根本就不靈驗,來祭祀的人潮又擠滿了整個場地,我一邊被香菸和香煙淹沒,一邊被陽光曬傷。我納悶何不大家分配時間、分批拜拜,就不用讓生者人擠人,被追思的亡者也靈魂擠靈魂,搞得土地公和地藏王菩薩分身乏術。

 

前面的行程都是拜訪那些沒有見過面的阿祖和伯公,但今年還要到二樓去看祖父。相比戶外的炙熱,塔室裡著實涼快多了。兩排延伸自盡頭的雕刻,或嵌上佛陀菩薩、或鑲滿心經蓮花,鵝黃的燈柔柔緩緩,磁磚白亮地一塵不染。跟在眾長輩之後,雖不至於陰森,愈走愈覺寒冷倒是真的。走到祖父的牌位面前,母親找到祖父的名字,要我過來站好和祖父說說話。我低頭裝作肅穆,但其實不知道要說些什麼。餘光瞄到叔叔身後的父親,他只是簡單合十了大約五秒鐘,隨即把頭轉過去,說著:「我去抽一下菸。」就急急忙忙走下樓去了。我一聽,怎麼又故態復萌了,得趕緊上前制止。才正準備要跟上去,母親的手拉住我的肩膀。

 

那一瞬間,我好像領悟到了些什麼。

 

過了幾分鐘,窺探完其他祖先們的住所後,我們下樓去找父親。人潮依舊擁擠,我差點被燭火灼破外衣,手臂倒是真的被香灰的流彈燙到,不禁暗罵幾聲卻又無可奈何。逛了兩圈之後,我在廁所外面看到父親在洗臉。

 

「最近天氣真的很熱耶!洗個臉還是涼快多了!」他若無其事地說。

 

回程,車開得特別快,但到家依舊是深夜了。不意外地迅速被命令去睡覺,但我其實睡不著。聽見門外的另一個門關閉的聲音,我摸黑爬起床,盡全力保持靜音。穿過電視牆與櫥窗,於客廳的長桌,找到一包方才開封的菸。我偷偷抽一根出來,躡躡把廚房的後門打開,走到陽台。覓一處乾燥的區域席地而坐,卻覺地板和空氣一樣冷冰。兀自望著窗,也望著菸。我試圖消化這複雜的感覺,試圖理解矛盾、理解悲傷、理解什麼叫做長大。打火機點燃思緒,淡淡刁起一支燈火,搭配夜景服用。

 

我吸了一口。「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好吧,我還未,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