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感言

感謝曜裕老師耐心教我將不同時空的兩個故事串聯在一起，脫離格式的束縛，來到空境。感謝學校提供我們機會體驗禪道，也感謝帶領我行禪、品嚐茶道精神的師父們，以及幫我校稿的同學和陪伴我的家人。最後感謝主辦單位與評審讓我在寫作旅程上立足一個里程碑。

寫作於我如行走在皎潔的雪地，沿途步履雪地鬆軟，雖前方迷霧茫茫，卻紮實地留下每一步足印，期盼太陽，自東方地平線升起。 

 

空旅                ◎   陳慧芯

1.

從一踏上階梯開始，我便覺得這裡似曾相似，腦中不停搜索記憶。鐘聲敲響，緩緩睜開雙眼，彼此微笑行禮，師父深吸一口氣，緩慢而嚴謹的動作緊緊吸住所有人的目光。

眼珠子跟著雙手在器物間暢遊。師父首先提起大茶壺，置於酒精燈檯架加熱，待水沸騰後，拿起茶壺，半空停留幾秒，接著將壺口對準小茶壺，近距離繞蓋口弧緣一圈。隨之陡然抬升兩手，一主一輔，拋物線的水柱折射日光，散發彩虹般的七彩色澤，驚艷眾人，無聲驚呼。

茶禪一共有五泡，第一泡是洗淨茶壺，無色的水倒入黑色瓷杯，握在手上旋轉幾圈，進到廢水盆裡。第二泡味道最淡，師父將杯子放在右掌心，左手將其旋轉一百八十度，接著用左手提起大茶壺，繁瑣的步驟呈現待人的謹飭，慢行的圓滑。這次把廢水倒入小茶壺後，師父並未馬上過濾倒出，而是傳接給我們，捧著茶壺感受溫熱，彷彿捧著一個生命體，透過指尖接受熱的傳導、輻射，感受泡泡在裡頭翻滾跳躍如心跳。

上學期選修課中，我便學過一點日本茶道，和今日學到的有幾分相似，皆講求慢工出細活，嚴格考究轉換手的細節，待人的禮貌。這次，卻是我第一回正式體驗茶禪，看著師父鞠躬行禮，微笑看著對方的眼睛，手平放在大腿上等動作。過程中，內心不免延伸各種小劇場，一下猜測這個行為的意涵，一下觀察師父的神情，內心替她加上旁白。甚至暗自模擬品茶的行為藝術，假裝自己早已駕輕就熟。

 

2.

日本對我們來說，像一泡熟茶。

前年寒假和家人到北海道合掌村自助旅行，大雪紛飛的夜晚，舉起凍僵的雙手輕聲敲門，一名老婦掛著慈藹笑容，親切招呼我們入內。

從體內呼出的熱氣一進到室內，瞬間灰飛煙滅，白色霧珠融化在霹啪作響的炭火中。住在合掌村小木屋的第一天，我們一家人和老夫婦倆圍坐在炭火堆外圍，很熟的國家，但雪夜裡分外陌生起來。

熟悉的日式榻榻米和爐灶擺設，真的和電視中一樣。老婦取下原先垂釣在炭火堆上方的茶壺，舉至茶杯邊緣，傾斜四十五度角緩緩倒入沸水，圍繞一圈，在圓周的尾端倏忽抬升。延伸的水柱彷彿凝結般，水分子霍然聚集，又似乎被熱氣烘烤，一點柔軟一點滑順，慢速播放地映入眼簾。

茶香緩緩瀰漫寧靜的氛圍，搭配甜膩和菓子調適，淺淺嚐到苦澀的抹茶味餘繞口中，一杯又一杯，像團火球似傳接給身旁的人。老婦等我們右前方都放置一杯茶後，微微欠身，舉起杯茶細細品嚐；我輕輕捧起茶杯，感受燒燙的溫存正逐漸解封冰凍的雙手。

第一天晚上，外頭恰巧停雪，我穿上防寒外套，套上雪靴，來到靜謐寒冷的星空下。蓬鬆白雪正因我急速融化，一併帶走身上餘留的室內熱氣。

我一腳踩進潔白的雪堆，破壞眼前美得令人窒息的凍結畫面，積雪高過腳踝，即便隔著雪靴也能感受到冰冷的溼氣。舉起腳向前走，抬起頭，月光像錢幣灑落雪中，耀眼光彩為我照出一條空明的路。

我朝著北極星炫目的光亮一路北走，冷冽刺鼻的空氣掏走內心紛亂，沿途步伐下雪地鬆軟，像水銀落地時粒粒分明，一顆顆滾過光滑雪靴表面，又如清晨時分，荷葉上的露珠，雀躍，彈跳，熠熠。

 

3.

進入開心門道場大廳內部，撲鼻而來的煙香味令我頭一陣暈眩，左右兩邊敞開的大空間，各一名師父盤腿坐著，莊嚴得令我產生敬畏之心。向菩薩問好後，一行人來到另一個小隔間。穿過門簾，味道多了幾分木香，右手邊榻榻米中間有爐灶可置入炭火，冬天時齊聚一堂，溫暖無比。

開心門道場的茶禪體驗讓我再次憶起那回雪地喝茶的體驗，只是季節純然不同。然而雪地不只在肌膚，生活也有，比如忙碌的日子，壓力有時更像一場大雪，餘留的溫熱，彷彿捧著一隻雙腳被凍結在鐵欄杆上的麻雀，瑟瑟發抖。

第三泡我已經記不得，留在遺失的時空。待第四泡入場，最不一樣的地方是淋壺這動作。將大茶壺內的沸水淋在小茶壺外圍，水滴順著圓弧流下，在淺盤中匯聚成一小潭，原以為是清洗的作用，後來才得知是為了讓茶的味道提升一個層次。

像不像我當時耽溺雪地？好奇地站著，直到滾燙熱水融化固執的冰塊，重獲新生的雙腳輕輕跳。我蹭著手套，瞳孔裡閃爍星星般的光輝，一如麻雀其實深邃的眼眸，跳著，好像春天已來到。

 

4.

以白開水收束之前，師父將浸過水的茶葉裝在圓形淺盤上，按順序傳遞淺盤讓我們品茶。這是第五泡，我學著師父的動作，微微傾斜圓盤在鼻子面前晃動，讓空氣翻攪茶葉、遠播清香。不同於乾燥茶葉，濕軟的葉片帶有一種泥土味，一股埋藏在記憶深處，被皚皚白雪覆掩的青青草香，彷彿邀我一同重遊茶的故鄉。

故鄉不都能重現，我無法真的領略山中的葉子，茶湯在葉脈裡頭，曾經怎樣伏流、旋轉，繞成一座活水。我只記得當師父問起我們想到什麼時？腦中回到了雪夜幾杯暖茶後，我被星星牽引，走出了戶外。

行走的距離不過兩間房子，我彷彿走了半個世紀，繞行地球一圈，沿途風景以秒為單位放映著，通過視網膜進入瞳孔，最終深深烙印在心門。

當時蒙上一層灰黯的冰封底片，厚厚的積雪之下是流動的溝渠，亦有初出茅廬的稚嫩小草，拚了命想鑽出厚重雪堆。只為看一眼冷豔星空。雪地裡每一步後，腳印彷彿將我心中所想傳達到大地之下，白雪將我的雙腳變得與地面難分難捨，乃至合而為一，走著走著，便忘了時間的束縛，儼然來到空境。

 

5.

肌肉會主動記憶，自行引領我踏出每一步。

開心門道場室外半開放的場地，陽光灑進大片玻璃窗，暖洋洋賴在木地板，一片綠地與池塘悠然地圈繞，融入其中，毫無阻隔。面對颱風來勢洶洶，仍收起拉門，任由風雨打入室內地板，象徵化解生活中一切不順心的爭端，包容、接納彼此的不愉快。

茶禪後是行禪，腳尖先著地，地板的餘溫漸漸蔓延至全部腳掌，像踩在沙灘。下陷的足印深深刻畫身影後，又如雪地裡的足跡，沉重步伐撥開厚雪，為嫩草爭取銀河繽紛的光彩。兩個平行時空交錯，對立卻自適曠然。

過去行走時，腦中總機械式地運算待辦清單，偶爾觀看沿途風景，重溫日常生活的趣事，或撫平高漲的情緒。然而當注意力完全集中於自己身上時，才豁然發覺，獨自穿梭於茫茫人海，馬不停蹄追尋迷霧般的終點，早已失去對生命的渴望。何況人生大雪，需要自己立，自己融，溪水得從腳部開始潺湲。

緩慢靜謐的行禪體驗，就像泡茶進入尾聲的淋壺步驟。腳尖撥弄濕潤泥地，讓茶香自地下昇華，浸潤厚雪，向陽光絢爛處深呼吸。淋壺過的杯茶在掌心，風味更加甘澀，回甘時，走過的足跡便繞於潔白雪面，直到夜幕降臨，最後輕輕落在新生之地，輝映滿天星斗。

我微閉上了眼，聽著師父前行的步伐，著襪的腳底在茶香薰陶下，幻化了硬梆梆的地面，鬆軟的雪花逐漸溶解，為初生嫩草劃開冰凍監牢，趕走蕭瑟、迎來紛擾新相。

 

6.

我最後都是坐著，無論回到合掌屋，或者開心門離別一瞬。眼皮下，灰濛中，聆聽古琴優長的旋律，心隨著節拍放慢步調。淡淡茶香在木檀香中奪得一席之地，又如知覺放大般，側耳聽見衣服摩擦坐墊、手指相互搓揉的沙沙聲。寂靜中，當年雪堆蓬鬆的觸感、迎面凜冽的寒風，悄悄地迴盪肌膚表層，甘青味於心頭縈繞。

茶禪最後以一小杯白開水作結，純水經短暫停留壺內，蘊含淡淡茶香，在口中化開，洗滌甘澀，潤飾了雙唇。曾經我將整張臉埋入雪堆，突然的撞擊壓縮了原本鬆厚的積雪，雪花四起，星星爆炸般竄入舌尖；更像朦朧月暈粉飾我的雙唇，白雪裡，帶著濕潤泥土的草味。

或許未來在某個風和日麗的午後時光，忽地想起這次禪道體驗，因而提醒要放慢生活的步調，保存匆匆一瞥，留意每一次擦肩而過，感知生活中的靜好空靈。清晨的陽光拉開新春序幕，柔軟輕盈的光靠近雪的耳畔，黃昏時，我輕聲道別，彼時與此地。

 

 

評審評語          ◎劉克襄

高中生在書寫自身國外旅行時，常囿於遠行的經驗不足，易次出現幼稚生嫩的觀點，本文幾無此弊病。文分五段，從茶藝體驗，到日本北海道的飲茶之旅，每段都寫得相當到位。每一場景的細節和步驟也像茶藝的講究，都能逐一舖陳。這是本文最高妙之處，透過親身體驗，活靈活現地把茶飲之道，貼切地描述，絕不輸一般名家的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