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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年資料

屬於我的田野

國立台東女子高級中學

林毓恩

得獎感言

謝謝家人,謝謝評審和主辦單位,謝謝所有在生態觀察或寫作方面給予協助的前輩,謝謝地理和歷史老師,謝謝臉書社團正面鳥貼圖區,我愛正面鳥,謝謝謝謝。

去年十二月紀錄到金班鴴和小環頸鴴,二月時前輩說在附近看到一隻黑鳶,不過這個冬季的紅尾伯勞似乎變少了;聚會所遷到更遼闊的地方,原本的土地變成車輛出租的店面;有些稻田立起售字,雜樹林被怪手清空,鳥況變差了,如果可以,我想盯著小鳥的足印,看看最後會通向何方。

 

                                                         屬於我的田野

早晨八點,我在一片光亮中醒來,房間的窗戶面向東方,要是不拉窗簾,就算正在甜美的夢中也照樣會被亮醒。盥洗完畢,穿上運動鞋,我拿著望遠鏡踏出家門向南邊走去。

 經過某位鄰居家前,我探出頭查看,發現院子裡好幾隻家犬都已醒來,想到震耳欲聾的吼叫,我深吸一口氣,邁開步伐,用超越世界的決心向前衝刺。運動鞋穿了兩年,鞋底十分柔軟,踏在佈滿碎石子的粗糙瀝青路面上,也只發出些微細碎聲響。幾十公尺外我緊急剎車,鄰居的狗沒發現我,牠們困惑的抬起頭,想知道鐵絲網外發生了什麼。

  很好,非常好,我成功讓世界少了五分鐘的噪音。那一刻我擁有了石虎的肉墊而遊隼再快也追不上我。

  再往南走十幾公尺,就來到了台東市密集住宅區與農田的交界,空曠之後建築密度漸漸疏離,稻田、菜園、荖葉園、雜樹林與農舍、住家相互交錯,許多生物就在這片人類塑造的環境中振翅、爬行、游水、蠕動和跳躍。

  收割後長了雜草的田梗邊,有一團看起來像插了根粗吸管的圓球,在腦中找不出相對應的名詞,只好把手機接上劣質的雙筒望遠鏡,拍下幾張克難的照片,傳給友人辨識。

   應該是田鷸屬。朋友說。

 田鷸屬下有十八個種,台灣有正式紀錄的分別為田鷸、中地鷸、針尾鷸、大地鷸、山鷸、小鷸。其中又以田鷸、中地鷸、針尾鷸在秋季過境期最為常見。牠們不飛行時像是會移動的橢圓鳥球,羽毛則是一團失去水分的棕色枯葉,規律夾雜著被噴灑除草劑的枯黃雜草,我的眼睛經常看著看著就跟丟了。

彼時,我的眼睛尚未成為認真的眼睛,耳朵也不是認真的耳朵,和田鷸屬(Gallinago)的接觸總是無法預測且令人詫異,我永遠搞不清楚,踏出的哪一步會觸動生命的機關,讓這幾隻可能是田鷸的個體從草澤裡噴飛。

 由於種與種間長得極其相似,每到了候鳥遷徙的季節,臉書上總會出現數則請教資深前輩如何辨識田鷸屬的貼文,人們小心翼翼檢查牠們的特徵,如同掙扎著從已離去的事物中找出愛的遺痕,你必須耐心的等待,等待牠展開翅翼或尾羽的一瞬間,按下快門後反覆放大照片,牠的尾羽將會換來一聲驚嘆或嘆息。而我有時就不慎迷失在那撲朔迷離的羽色裡。

 沒辦法,即使有精密的光學儀器幫忙,人的眼睛依舊無法穿越柔軟厚重的綠色草牆,用望遠鏡與相機等待牠將尾羽展開的機會已然逝去。而牠就只是在灰頭黑臉鵐的鳴叫中飛行、降落並在濕黏的土壤表層留下淺淺的足印。除非牠再度飛起,否則你將永久失去釐清牠真實身分的珍貴機會。

 不過,即便釐清了,也就只是從一座大山的山腳下找到一棵細葉榕,或是從枝葉繁雜的細葉榕裡發現一隻綠紋閃舞蛾而已。

我不是鳥,不具有鳥的喙、足、初級飛羽與次級飛羽,以及那雙鑲嵌風霜雲雨的眼睛。我開始想像牠在遷徙旅程中所經歷的一切風景。我假設牠看見的山脈是險峻的並且有雲層覆蓋,我假設牠看見的海洋是流動的並且有雨滴墜落;我假設牠別無原因的執著於某個方向,於是再度從北方來到太平洋西側的某座島嶼某塊水田中;我假設牠降落的那晚有隻極北柳鶯因遷徙而耗盡氣力,癱坐在草叢旁一動也不動;我假設牠離開此地太久,以致在晨光軌跡中混淆了褐頭鷦鶯與灰頭鷦鶯的歌聲;我假設不知名的掠食者曾帶著死亡緩緩向牠逼近,卻不知為何又遠離。

我假設。

我只能假設。

黑翅鳶是滯空的雲,大卷尾學習風的靈活,文鳥群讓草籽消失,赤腹鶇對桑樹搔癢。聽見陌生的鳴叫,我站在雜樹林邊的小徑凝神傾聽,然後用手機錄下,回家打開鳥類網站,一種一種比對,直到無法再分辨了,我在eBird裡記下「遠東樹鶯/日本樹鶯」。

環顧四周,這裡唯一的地標就只有那塊田中央的空地—馬當部落(Matang)的臨時聚會所。為了方便記錄,「馬當部落聚會所」就成了我在eBird的個人鳥點的名稱,從今往後,聚會所方圓四百公尺都將成為我觀看鳥類的奠基。

我很想告訴你關於這裡的所有事情,但是沒辦法,我也還在尋找關於這裡的所有事情,時間是毫無盡頭的河流,水中一切動靜皆有意義。

整整三個星期的寒假,我穿梭稻田,在環頸雉曾搧動翅膀的田埂停留,沿著散落塑膠廢棄物和福壽螺的水溝行走。到了高二下開學時,我的頭頂長出牛筋草,雙腿跟澤蛙一樣機警且富有彈性。寒假結束後,我依舊在週末時,往復行走於瀝青路、田埂和泥土小徑中,記錄每一種出現的鳥類。

我仍會到其他地點賞鳥,有時遇見鳥友,總不免閒聊幾句各自的野地經驗,但更多時候我只是聽。當他們從千山萬水中提取描述記憶的語言,只需隻言片語,也能讓那些我未見過的翅翼在眼前閃爍,而你幾乎看見了當年的光痕仍在他們臉上流轉。於是,我也想擁有這樣一塊地方,一塊我熟悉、自在且能耗費感官的地方。我幻想著,有天別人也會站在我身旁,用耳朵拿起我給予的田野時光,當話語停頓,我們都會為了緬懷過去與想像未來,各自在眼前的野地裡,建構出如夢般的神話。

親愛的鳥人朋友,你們究竟為何而跋涉呢?我曾為被崇拜者們而跋涉,也曾為增加生涯鳥種(lifer)的虛榮心而跋涉。現在,我必須找到跋涉的意義,唯有自行涉入田野,我才會從那些曾經發生過的,而現在也正在發生的事物中,記住如星子般、看似渺小卻巨碩的故事,那就像是在一百多隻太平洋金斑鴴中,記住那一隻不害怕人類靠近的個體。

老實說,比起賞鳥,我在聚會所附近的活動,其實更接近漫無目的的遊蕩。該處環境根本沒有豐富鳥種的條件,由此地所蒐集的生涯鳥種少之又少,但我依舊抱持天真的信仰,相信只要不斷走入這裡,留下的足跡便足以與土地產生千絲萬縷的連結,總有一天,這個「空間」會成為我的「地方」。

當我想起馬當部落聚會所,那些褐頭鷦鶯鳴唱的草枝、田鷸行走的土壤、白腹秧雞躲藏的樹林以及叉尾雨燕飛行的軌跡,與人行道上有斯氏繡眼沉睡的台灣欒樹、鳩鴿停棲的電線、麻雀覓食的稻田、以及曾有紅隼佇立的鐵皮屋簷,會在苦楝向下擴張的根系中,在小雨蛙幾乎令人昏厥的求偶鳴叫中,在雨傘節害羞埋藏頭部的身驅中,在中華鱉逃離掠食者的狂奔中,在黃頭鷺向島嶼告別的集體遷徙中,一切相互交織,盤根錯節,所有物質組成在呼吸吐納之間,構成一幅屬於我的地景。

從前,田野在我眼裡沉默靜止;現在,眼前的活絡,一刻不停變動著。

 

 

評審評語        ◎宇文正

 

 這是一篇專業的「鳥人」手記,以長期浸潤於田野培養的文字,抒發對大自然的觀察與思索,深刻而美麗。奔跑時,他說「我擁有了石虎的肉墊」,穿梭稻田時,他說「我的頭頂長出牛筋草,雙腿跟澤蛙一樣機警且富彈性」,作者以充滿自然澤光的文字,帶引讀者進入一個燕鳥鳴唱、田鷸行走的天地,遼闊,生機勃勃,令人低迴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