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感言

 

「時間在身上的壓痕，讓我們成了有皺摺的大人。」

沒有事故，何來故事？這是一篇以我自身的經歷堆砌而成的文字，我只想用最平實無華的話語來紀錄我的這段成長。疼痛與疤痕刻畫的不會僅只是遺憾，而是含苞待放的那瑰麗繽紛的人生。誠摯感謝評審老師的肯定，與所有工作人員的辛勞。只願我的故事也能激勵有相似境遇的你，祝好。

 

 

 

遺憾，三十二劃      ◎林珍語

 

        十四歲的冬天，幾十度的氣溫凍的我手腳發麻。已經過去三個月了，我仍覺得在醫院待上的日子，就好似貧瘠的半個世紀。好消息是手術後，傷口復原的很好，只是在腿上留下的傷疤，和為了植皮剪去及腰長髮的光頭模樣，也都成了猶新的痕跡，是我這段日子以來，最深刻也沉痛的印記，一片荒蕪的是難以想像的復健之路。

許是骨子裡流淌著桀驁不馴的血液，即便疼痛的感知時刻提醒著我，我仍是剛下床的病人，但自出院後的三天，我便戴上假髮來遮住我光禿的頭，立刻回到學校上課，別說是輪椅，就連枴杖，我都是不願意用的，疼到冷汗直流了，依舊不願意在同學面前表現出脆弱的樣態，我只急切的渴望向所有人也或許是向自己，去證明這場意外車禍和我經歷過的數十幾次清創手術、植皮手術都不足以擊潰我的心志。

        那個執拗的自己，身體和心靈都沉重得背負著一顆毀壞的星球，迫切的期盼自己能用盡力氣去補足落下的課業和三個月的空白生活，每天夜裡入夢的時分，同樣的惡夢也會準時上演，一次又一次的提醒著我，就算後來用再多的清澈都很難滌洗過去的汙濁，疼痛不再是刻骨銘心的唯一提示，那些沿途走過來的倔強和好強；好面子和不服輸，也讓那個早已滿目瘡痍的我，和那個杯盤狼藉的內心世界，都變得比痛覺更敏感。錯過那些種種，最適切的註解，也唯有遺憾。

        仔細數來在那場車禍過後，也已經過去了四個春夏秋冬，即將成年的我，也早已非當初那個愛哭愛鬧的小孩子，腿上的疤痕是一片炙熱的烙印，每時每刻都在提醒著我，那場意外並不是惡夢而已，而是真真切切的揉碎了我對青春生活的期待。厭倦了總是得和別人解釋我腿上疤痕的成因，於是我選擇穿上長褲、長裙去掩飾我那如巨大蜈蚣攀附的小腿。每當看著同學們在操場上揮汗如雨的時候，有時連走路關節都隱隱作痛的我，只能在內心偷偷的梳理那些可能是羨慕又或是妒忌的情緒種子。曾經最喜歡的跳繩競賽，也只能擱淺。看著同齡的女孩們，穿著光鮮亮麗的短裙時，我也只能極力壓制著那份相同的情緒。

        小時候我曾夢想要當一名空姐，為此我每天努力喝牛奶，希望自己能再長高一些，我是長到了足狗的身高了，但也因為腿上那被好比被揉成爛抹布的疤痕，而不再去想像，自己能穿上那挺拔制服和幹練短裙的模樣。有些陰霾終究成了影子的一部分，沉淪在痛苦的方舟之上，迷失了好好生活的航向，人生就是一場壯麗的消遣吧！我也必須承認，我有過不只一次，想就此離開這個世界的念頭，這四年之於我，苦痛的記憶總是佔據我大多數清醒的時刻。

        慣於壓抑的自己，開始迷失在生活的汪洋之中，把自己禁錮在幽閉的角落，賭上所有縫隙與窗口，拒絕任何人事物的請求。隱藏在看不見的背後，我會把支離破碎的自己一片片的拼湊好，生怕少了一角，自己努力打造的人物設定就會出現瑕疵。如果要給生活一個比喻，那我就是一壺反覆滾燙的開水，不願冷卻下來，渴望不停發光發熱。

        但我好像也必須承認，我沒有辦法一直讓自己發光，我也真的沒有那麼勇敢，能一肩扛起所有壓力，汲汲營營的追求新目標的同時，也努力在試圖彌補過去的遺憾與不堪，我還是好怕痛，還是畏懼死亡，好像我再也沒辦法很肯定的告訴自己，我想要的一切，只要努力就能做到，有些沉重好像花上一輩子的時間也沒有辦法去稀釋，但我還有能力去重整生活的雜亂，我還是想再相信自己一次，我想要的不是抓住漂流木苟延殘喘的自己，而是能搭上救生艇，回到能踏實站穩的岸上，不再浮浮沉沉。

「你最近過得還好嗎？」現在的我還是很害怕任何人對我說這句話。我每天都會告訴自己，你要把自己過得很好、很好，好到遺憾無法來打擾，生活不會永遠都讓你稱心如意，你只能做到讓自己無愧於心，鞋上的淤泥，是雨後踏過艱險的痕跡。獨自努力熬過那些苦痛後，未來美好將把你從中救贖。不需要任何人給你勇氣，你可以依靠自己成為勇者，

放過自己或許很難，生而為人的這趟旅途，總是會有些羈絆如枷鎖般，牢固的拴著你，而你卻無法選擇逃離，因為越是逃跑，身上的鐵鍊只會越栓越緊，但我們還是可以安慰自己，至少在自己的世界裡，你可以肆無忌憚的咆嘯、痛哭、做自己。

抗生素沿著輸液管緩緩的滴落，流經傳接瓶，再不疾不徐的順著針頭，入侵我的血管，一開始或許會掙扎，但看著手上布滿的一團團因為輸液、輸血還有抽血檢查而留下的瘀青，我竟然習慣這份疼痛。躺在手術台上，青白色的燈光十分刺眼，帶著氧氣面罩，麻醉師要我數：一、二、三…通常數到五，我就會沉沉的睡去，再次醒來的時候，傷口的疼痛會直衝我的所有感知，讓我一瞬間流出眼淚。

我的傷口每天都需要換兩次藥，為了避免細菌感染，護理師會在我那殘破不堪的皮膚底下塞滿棉布，避免組織塌陷，再用繃帶緊緊的把我的腿捆起來，每次換藥時，把染血的一塊塊棉布從傷口裡抽出來的時刻，即使早已提前施打了止痛針，我仍痛的無法張開眼睛，清洗完傷口後，厚厚的棉布又會被用盡全力的塞入、填滿我的傷口，這整個過程只有短短的十五分鐘，我卻感覺已經過去一世紀之長。

能走到今天的你，是用了多少勇氣？十八歲生日的時候，許個願給自己，我希望能一直保持敏感和痛覺的好好活著；你當善良，且有力量。有些傷口它不會好，疤痕就是疤痕，或許我此生，都必須不斷的學習，要如何與自己相處，要練習，怎麼去放過自己，也要學會用愛與他人的關懷作為膠水，去一點一點的將自己殘破不堪的心拼湊起來。事故會在發生以後變成故事，這個故事每次要拿出來訴說時，都會是一次徹頭徹尾的抽絲剝繭，眼淚也每次都會偷偷的出現，和我打聲招呼，但我相信多說幾次，總有一天，我是能夠笑著、坦然的講述的。

我想對自己說:「新生活不一定會更好，也不一定真的存在，可能只是從某一個視角觀看自己的人生時，會比以前更清楚一點點。清楚的路確實要費一點力。」過去的你很棒，無庸置疑的，現在的你也很勇敢，但願未來的你，也能繼續保持，甚至更好。總有一天，我能坦然面對所有錯過與遺憾。

 

評審評語             ◎ 劉克襄

四年前的車禍，後遺症一直伴隨者。尤其是腿上的傷疤不只羞於露出，每天都得換藥，彷彿日日在提示，過去曾發生的不幸。最感人的部份，當在自我的反省，展現不怨天猶人的決心，努力而勇敢地面對未來的生活。文字平實，合情合宜地剖述，娓娓道出自己的審慎和學習如何堅強。通篇並未有多麼勵志之語，但卻飽含此一正面、樂觀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