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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年資料

藍海

羅東高中

簡瑀萱

 我時常夢見自己沉沒在深海中,彷彿胎兒在母親子宮羊水內載浮載沉。

四周是無邊無際的藍,無論上下左右都看不見藍色以外的顏色,在我身邊的藍除了深淺之外再無分別。我張開雙手,似乎不必擔心呼吸問題,在這藍不見底的冰冷海水中,有沒有氧氣不是那麼重要。

寒徹骨的水流輕輕舐過我的肌膚,帶走了體溫。我揮動手腳,黑色髮絲四散漂浮著宛如水草,張開嘴,肺中僅存的空氣被水壓擠出化作一顆顆透明的氣泡顫顫巍巍的往上浮,消失在我的視野之外。

我聽不見任何聲響,就是水流的聲音也聽不見,靜謐如死。

聲帶振動的功能失去作用,於是我放棄了呼喊。

我閉上眼,醒過來。

從夢境中清醒之時正是窗外天剛亮的時候,我的眼前仍駐留著夢中那和天空一樣的藍色,身體像被下了指令一樣的自動行動,體內的程式碼跑了起來。我進行著刷牙、洗臉、用餐和出門上學的動作,彷彿一個失去靈魂的傀儡娃娃。

舉步維艱,重力拉扯著我的身軀,背上的書包也漸漸沉重。我喘息著,清空了腦子裡的思緒向前走,忽略了天邊的朝陽正被鉛層似的雲朵覆蓋。我把正在往下滑的書包往上用力一背,忽然壓下的重量讓我的身體向左斜,所幸沒有失去平衡而摔倒。瞇起眼,抬頭看,不知何時天邊最後一絲金黃色也給越來越重的濃灰覆蓋,雨的氣味瀰漫。

在高中生涯開始以後,低落的情緒如腐蝕性的霧氣從我的腦部往體內擴散,透過無處不在的血管到達全身,像內分泌一樣悄悄的、緩慢的改變我,在我察覺以前,它早已攻城掠地,在我的身體裡紮根,成為我性格內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漸漸的我的光明黯淡,嘴角的笑靨被奪去,換上了眉間的皺紋。

大概就是在那時,我開始夢見深海,沒有生命喧囂的海洋比充滿尖叫和烈焰的地獄更加難捱。一開始我曾試著向上游,但很快就發現如果沒有其他物品的輔助,我連上下左右都分不清楚。

於是我放棄了,卸甲投降,任由它掌握我的心靈,控制我的思緒。

學校裡講課的聲音或是同窗們的嘻鬧聲都像隔著一層簾幕,我的桌椅和其他人的座位間有條看不見的界線,我謹守分際不敢越雷池一步,而其他人也有意無意地避開了我的座位。這不是霸凌,只是我的存在如空氣一般稀薄。偶爾有誰嬉鬧的過分了,不小心撞上我、越過那條看不見的界線時,我和他們之間才會建立起脆弱的連接線,在那人說了句「抱歉」離開後又斷裂。

我食不下嚥,色彩鮮艷的蔬果和香氣四溢的米飯讓我反胃,我象徵性地吞了兩三口就把剩下的全都送進廚餘桶,一點也沒有浪費食物的罪惡感。

我的力氣總是很快用盡,上課上到一半腦袋自動關機,黑板上一秒還寫滿三角函數的正

弦餘弦、下一秒便轉換成無法理解的英文字母。我傻愣愣地坐在座位上,桌面上還攤開著數學講義,而其他人卻彷彿早已約定過一樣全部拿出了英文課本。我的過去和現在之間被一道巨大的裂縫割裂,裂縫裡填滿了又苦又鹹的海水,最後我終於理解,我失去了我的時間。

我死命的游著從過去前往現在,死命地不讓人發現我遺失了時間,彆腳的遮掩著背後的裂縫,努力地向前走。我以為我可以控制,就像以前一樣用三腳貓的演技騙過不是太專心的觀眾和我自己。

然而最後事情失控了,某天在學校裡我失去了一整天,當我回過神來過來時我正瑟縮在頂樓的鐵門之外,雙頰無助地爬滿淚水,啜泣的聲音被四周壓迫感極重的牆壁放大,整個地方都是我的哭聲。

我努力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直到我看見手裡抓著的美工刀斷了一截,而頂樓的鎖頭鑰匙孔裡則插著一截刀片。在我回過神以前,我正努力地打開學校頂樓的鐵門,天知道打開以後我會做出什麼。

我必須尋求協助,不能繼續下去了。

要說出口仍然太困難,我的嗓子在終日的沉寂中早已生鏽失去作用。張開嘴舌頭就打結,說完一句話以前他人便不耐煩地離開。我無法用聲音求助,沒有人有義務或耐心聽完我的話。我努力找尋其他管道,網際網路成了我僅存的救贖。

「憂鬱」兩個大字映入眼簾,我顫抖著手移動滑鼠點入量表內,最後得出的就是「憂鬱」兩個字。在意識最底下我早已知道結果,但當答案被擺在眼前時,我依舊感受到了一種驚恐的疼痛──我先是否定答案,憤怒隨之而來,在經歷一番討價還價之後,我終於沮喪地接受了。

按照正常的標準流程,下一步我應該先找個心理醫生,不過看診的價格和必須把秘密公布的恐懼感讓我裹足不前,於是我跳過了這個步驟,從其他方向下手。

食物和運動都是最基本的,人際關係的改善和思想的改變則是戰勝憂鬱的最大武器。我打破自己和同學們之間的隔閡,跨出好大一步。我害怕他們會吝於分享他們的友誼,排擠我這個忽然闖入的外來著,出乎我意料的他們接受了我,待我友善的程度就像我一直以來都是他們的朋友。

我強迫自己每天放學後在操場上跑個兩圈,慢慢增加圈數,在心肺都要爆炸的痛苦中參出那麼一點甜蜜;我戒除了含糖飲料和油炸物,把這些我過去每個禮拜都要吃的「美食」徹底趕出我的生活之外。

要持續改變很困難,有時當「憂鬱」又不經我的允許就在我的腦海裡大肆破壞時,我會質疑起改變自己的效用。或許我用錯了方法,或許我注定是憂鬱的俘虜,永無翻身之日。

可我拒絕放棄,上次屈服的結果讓我嚇得不輕。

改變帶來了改善,我抓住了憂鬱來臨的週期,習慣它的規律。當下一次憂鬱又在我的腦袋外面晃蕩時,我已經可以主動打開大門,像迎接老朋友一樣的迎接它。我已對它會帶來的破壞有所認識,可以在它到處亂竄時跟在它後頭對被破壞的地方進行簡單的修補,每一次它來臨前我都做好了準備,每一次它帶來的災害都越來越輕微。

我又夢見了深海,冰冷的藍無處不在,水流舔拭著我的腳趾,帶走我身上的溫度。我蜷縮起身體,像胎兒、也像水母。

浮力發揮作用,我開始搖搖晃晃往上浮。我憋住氣,往上的速度越來越快,接近黑色的藍離我遠去,頭頂上的淺藍還有水的波動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亮。

我辨認出了上方,開始不顧一切地往上游,彆腳的滑動手腳,遠離背後無盡的深淵。雙手的疲憊和腳部肌肉的痠痛都無法阻止我,就算今天游到腳都要斷了,我也不會停下來!

終於,我衝破了海面,脫離了藍海的禁錮──

我大口呼吸。

 

【評語】

鍾文音:

作者對憂鬱症的努力與抵抗,很真誠地挖掘自我,將生命的怪手探勘進看不見的憂鬱(藍)海,在憂鬱與現實的巨大兩端,以海作為意象,讓人看到泅泳其中的艱難,從敘事到抒情,難得展現對憂鬱的理解與企圖和生活的和解,幽微而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