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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年資料

溶解貓

羅東高中

雲廷詣

我喜歡貓,但貓不喜歡主動的人,我人生中的第一隻貓就這樣自己找上門來。

四月一號,那是一個很平常的週六,初春的宜蘭仍在東北風的勢力範圍。少數可以讓我一覺到中午的日子,卻被一個不請自來的客人打擾。貓的叫聲不大,但那聲音比起一般的撒嬌,更像是求助的訊號。

牠身上沾滿泥土,瘦得可以從身體的曲線看出肋骨的形狀,尾巴無力地懸在身後,在我家的園子裡跑著,像是要逃離什麼。雖然宜蘭的善心人士不少,但要及時找到一個收留牠的家也真的不容易,最後只好把牠留了下來。

第一次養貓的感覺很奇特,從在家中亂竄的不穩定到躺在沙發上毫無戒備地休息只隔了幾週。或許是累了,逃跑久了也得停下來。貓其實是穩定的生物,牠們適應環境後就不再慌亂,像是一出生便住在這,某方面比我們這群南遷的台北人更像房子的主人。

我還記得搬到宜蘭的第一年,連續兩個強烈颱風過境,把家中大大小小的落地窗吹得搖晃,雨順著窗框滲進家中,差點在室內聚出一個水窪。當時出動全家人防災,暴風漸歇後才敢入睡,但當雨聲變大就得回到窗前,用抹布塞緊心中的缺口。

再次搬家後開始養貓,不過貓卻一點也不怕颱風,頂多伴著風雨聲入睡。在宜蘭住久,連雷聲都不放在心上,只是翻身或扭個腰,睡著。

當他克服陌生感,就是他在家裡稱王的時刻(雖然我早在第一天臣服)。蹲坐時像是一塊潔淨的石,穩重且閃爍,就算只是側躺在沙發上,亮棕的毛色也自動彰顯他的高貴。家人都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為貓保留一個專屬的位子。明明撒嬌時都是疼的,不知道這時是誰在躲著誰。

他不會主動要求我們的撫摸或懷抱,頂多在你吃飯或滑手機時,在你身旁找個空間坐著,時不時用細長的瞳孔直勾勾望著你,很獨立的個體。

就算熟悉了家人的懷抱,他仍然只會趁著我們不注意時放鬆。在家中隱密的藏匿處,變成一攤爛泥然後恢復,返回我們的視線。

界定好地盤後,便開始定期偵查行動。無聲地坐在落地窗前看著外面的風雨,像隻守衛在古老教堂塔頂的石像魔物,不允許蟑螂喇牙的入侵。

醫生說他年紀不算小,可能過去的時間都流浪著也說不定。但我們直到半年後才從鄰居

口中得知他的身世。

隔著一條大排水溝,住在我們後方的那戶人家養了不少動物,當然也不乏貓。他們對這些不容易傷人的動物奉行一種無為而治的方式,沒有吊牌也沒有結紮,讓他在附近繞來繞去。可能某次散步晃著越過水溝後,找不到回家的路,淋濕的身子讓我們誤會他的來由。有家歸不得的寂寞,不論實際上或心理上,原來他比我想的還像我。

貓會融入環境,像放大瞳孔適應黑暗。不論環境如何,至少經歷過三種不同生活的他好似李小龍,Be water。流浪的那些大多是這樣,要水一般才能在社會的隙縫裡找到住處。宜蘭跟著蘭陽溪,以及流經平原的各條河流富有生命地流動著,或許不只離家的人和貓,生命只要長大後便學會溶解進水裡,然後與養育自己的河川一同脈動。

他偶爾會撒嬌,不過都是在夜半三更敲起房門,接著叫喚。家人不是早早睡去就是懶得應門,只有我會帶著他坐上沙發,用輕撫回應他的呼喚。我曾希望能跟他溝通,有個談心的對象多少能排解情緒的問題。但仔細想想,溝通才是問題的開始,所以我也習慣他無聲的,用爪子告訴我:「夠了,睡吧。」我想,他也已溶解進我的水流中。

會自己找上門來的從來都不限於貓,一個人親戚的數量往往會比預期的多很多,不論遠近親疏,尤其是祖父母輩延伸出的族譜,數也數不清。有幾次在外婆家卻找不到外婆,只有一鍋預先煮好的咖哩等待加熱。原來外婆南下奔喪,過世的是一個不知如何稱呼的親戚。有時,特定的名字或是稱謂要等到人離開時才懂是什麼意思,有時那就只是幾個字。

我的兩個舅舅相差很多,一個結了婚一個還沒,一個年紀比另一個小很多,一個跟我很親一個則不常見面。最大的差異是一個活著,另一個不在人世。外公外婆比我更認識他,卻不常在家中聽聞他的名字,不論在他生前或死後。好奇心驅使我問家人,他們說他不太好,人跟行為都是。

那個舅舅偶爾會來家裡找外公,我的年紀還無法理解他們的對話內容,只記得舅舅會帶餅乾給我。餅乾時多時少,跟他們之間的對話一樣。我收下的餅乾跟著舅舅漸漸在我的生命中淡去,當他最終消亡了,那是我第一次感知到死亡與消失。原來一切都毫無重量,存在與不存在間沒什麼差別,像是那個舅舅,以及誤闖進我生命的貓。

他在我家的這段旅程只有離開是計畫好的,像個包裹把牠放進小小的外出籠,然後坐在車後座一路到台北。因為弟弟可能對貓過敏,不知道這對健康有什麼負面影響,只好把貓托給媽媽的學生代為照顧。

貓除了讓我留下這段回憶外,爪子也在家中刻下不少印記,代替痕跡的主人堅守地盤。在他離開後,庭院裡時常有其他流浪貓經過,可能是被房子後方的雞舍引誘,在我房間前駐守的機會特別高。

我們不敢再收留這些貓,頂多把晚餐的剩魚放在外面,家裡少油少鹽的料理方式讓餵食

他們變得容易,但那種無聲的接納卻再也找不到。我一直想帶那隻貓回來,用手撫過,換回一聲沉沉的呼嚕聲,那是家的感覺。

讓外人成為家人需要時間,從堅硬的外殼開始,一層一層打破,最終變成家的一部分,什麼都沒留下。像空氣那麼輕、水一般澈,也如石一樣堅強。

有些東西要消失之後才會突然被想起,例如那個舅舅,例如貓,但回想起那時仍會微微感到高興。我想人就只是這樣,溶解於人與人之間,離去時不留下什麼,也不帶走什麼。

 

【評語】

徐國能:

這是一篇由物及人的作品,作者情感豐富,思想深幽,許多細節表現生動,可圈可點,尤其能將貓與人之間非常微妙的共同性勾勒而出,顯見作者出眾的才思,尤其結論點出對生命本質,非常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