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可以淡化感情，也可以讓回憶在腦海裡變得更加深刻，但我遇見的情況卻不屬於以上兩種。

我和我爸爸打小感情便不是很好，一家子走在路上，爸爸卻只留給我和媽媽一個後腦勺，顯得既熟悉又陌生。但我身上又確實是留著他的血，有時我真的懷疑我們到底是不是一家人。

在我小學五年級的寒假，他到外地工作了，他走的前一天還跟我媽媽說過他不會走，我在心裡委屈地抱怨。看著機場裡的旅客拖著行李從面前匆匆走過，我知道爸爸也是其中之一，很快地他會坐飛機到很遠的地方，隔著大洋的親情也不知是否會被海浪吞沒。媽媽和哥哥在跟爸爸告別時，我站在不遠處就這麼靜靜地看著，不發一語，一動也不動，而眼前一片氤氳，爸爸的身影漸漸地模糊，淚水滑過臉頰彷彿連同帶走了些什麼，本就乾癟的回憶還能懷念多久?我不知道。

他離開的第一天，我想著：他不在，誰載我們上學?

他離開的第二天，我想著：他不在，誰帶我出去玩?

他離開的第三天，我想著：他不在，誰給我零用錢?

幸好，什麼都沒變，因為還有媽媽在。牆上的時鐘依舊轉動，學校的生活依舊枯燥，變的只是回家後，家裡少了個人。

起初，我們固定會在晚上視訊聊天，聊一個多小時還嫌時間過得太快，或許就像別人口中所說的「距離，是一種美感。」我跟爸爸的話變多了，每天好像有聊不完的事，我發覺他是心繫著這個家的。

他離開後第一次回台，媽媽做了很多爸爸愛吃的菜，要是在平常我和哥哥才沒有這樣的口福，每天只能對著便當乾瞪眼，瞪了許久也沒見有個新菜色，但爸爸回來的那幾天，媽媽便會恢復五星級大廚的本領，天天變出新花樣，而爸爸卻總愛帶我們出去吃。明明兩人都是為了能讓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頓飯，但媽媽希望在家裡吃，以「家的味道」為主菜，順便省點錢；爸爸希望帶我們去吃特別的東西，似乎是為了彌補些什麼。他到外地工作後凡是回來，便會對哥哥格外的好，而且也只有哥哥。

每當爸爸回國，我總是只有被他使喚的份，垃圾桶就在旁邊要我幫他丟垃圾，資源回收要我幫他洗，有時哥哥製造的垃圾也要我清理。我常想，這個家不是四口子，而是三口子外加一個傭人，有時還要被消遣，當作茶餘飯後的娛樂。

其實，以前他就是這樣了，但許是現在沒有天天見面的緣故，所以只要是他回來的那段時間，記憶便格外清晰，裂縫也更加明顯，時機一到，傷口就隱隱做痛。

這個事實我很早就意識到了，到後來我不再對他抱有任何期望，原先每晚的視訊聊天也取消了，只覺得「噓寒問暖不如大筆鉅款」，他在我的心裡徹底淪為一個賺錢工具，而不是一位父親。

他回來時，不再滿懷欣喜，他離開時不會偷偷拭淚，為了不想跟他告別而刻意睡到下午。他就像偶爾投宿的旅客，而且是那種習慣很差、一到客棧就鬧得雞飛狗跳的旅客，總是讓人

頭痛。時間一到就退房走人。於是，我對於沒有爸爸的生活已然習以為常。

忙碌的課業，讓時間過得飛快，我還來不及叛逆，就糊裡糊塗地升上國三。

那一次的他，回來似乎有些不同，十分堅持要載我上下學，我聽著卻沒往心裡去，想著我凌晨六點鐘要起床，大清早的還要伺候他，嫌我煩心事兒不夠多是吧！所以那日我並沒有讓他載我上學，而是逕自走出家門，留他一人在家裡，我不知道他醒來後會是什麼反應，我沒興趣也不在乎。

下課鐘聲響起，我慢悠悠地收拾東西，心裡盤算著回家要複習哪一科，那陣子準備會考忙得很，生活中的小事也容易忘記。天空披上一層晦暗的色彩，雨滴落在水窪上泛出一陣陣漣漪，我低著頭尋找積水較少的落腳處，像是跟我作對似的，視線前方驀地出現一灘水，我認命地嘆口氣，思忖著走到家襪子肯定免不了全濕，踩著浸水的鞋子走路可難受了，車又這麼多……

隱約間，我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我疑惑地抬起頭，在一片繽紛的雨傘花海中看到了爸爸，他撐著深藍色的雨傘，十分顯眼。也不知他站在那裡等了多久，因為我並沒有告訴他我放學的時間。我快步走到他旁邊，豆子般大小的雨珠被隔絕在外，一路上我逃過了成為落湯雞的命運。我小心翼翼地往旁邊瞟了一眼，赫然發現爸爸的半邊身子已經被雨水打濕，而雨傘卻穩穩地罩著我，我的一身乾爽竟是這般換來的……

肩上的重量陡然一輕，他提起我的書包放到後座，打開車門讓我坐在副駕駛座位上，我微微一愣，他什麼時候這麼細心了?是他變了？還是我粗心，一直沒察覺？

車子翕然一沉，他坐在駕駛座上準備繫上安全帶，忽地一頓，狀似無意地說：「明天妳上學的時候記得叫我起床。」

「喔……」我輕聲回答他，目光轉向車窗外。

其實雨天也沒多糟糕嘛，嘴角勾勒出一個弧度，心裡的烏雲有消散的跡象，天空應該快放晴了吧。

翌日，我賴了會兒床，房門猛地被打開，爸爸緊張地環視昏暗的房間尋找我的身影，在看到我抱著棉被、睡眼惺忪的樣子時鬆了口氣，然後無奈地拉走我的被子，催促我趕緊起床。

待我整理好自己時已經六點半了，再不出門就會遲到，然後還要到學務處前罰站。腦海中浮現出一個聲音不斷提醒自己。此時的爸爸還在洗臉，我坐在沙發上聽著時針滴答的聲響，心裡越發掙扎是否要叫他快一點。

「現在幾點幾分了?」爸爸忽地出聲。

「還很早呢！」

霎時，我突然不想催他了，就這樣靜靜坐在那等他洗好臉，也不用他開車載我，我們一起走路上學。

在逝去的時間裡，本該注意的事卻被忽略，本該了解的事卻被誤會。時光洪流中究竟什麼是真正需要在意的?

我想，在牆上掛著的時鐘裡，我找到了答案。

 

【評語】

徐國能：

作者用情感的澈悟來寫成長，細膩之中亦見才思。許多平淡的描述都寓含況味，全篇前後呼應，將「轉變」寫得非常成功，平實的散文語言流暢自然，是一篇使人感動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