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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獎專區

歷年資料

百香

國立政大附中

陳爾謙

40 cm

阿公在樓頂種了一株百香果。

其實嚴格來說,並不能算是他種的。

那株百香果,是爸爸從花市帶回來的,他說,阿公一直很想要一株百香果。

百香果幼苗到家的那天晚上,我們一家六人都聚在阿公的床邊。百香果的藤蔓纏繞著灰綠的支撐水管,就像阿公手上清晰可見的血管纏著他的手臂一樣。他的手指輕輕地撫摸著百香果的嫩葉,笑得好開心。

「等百香果紅了,明年拜拜就可以用了。」

阿公的台語因為沒有裝假牙的關係而有些「漏風」,但我們沒有人說話,就只是看著阿公那難得一見的笑容跟著笑。血管和藤蔓、綠色和綠色相映。

我的手也和阿公的青筋一樣,和他的手緊緊地繞在一起。

60 cm

「阿嬤說百香果長大了。」

和同學跨了年回家,洗好了手,第一件事就是跟阿公打招呼。而這天,阿公也一如往常的以細瘦的指頭,無力地握住我的手,細聲說道。

「嗯,長大了。」我沒告訴阿公我今天根本不在家,只像是敷衍一般地說了一句。

沉默在兩人之間不斷流淌,阿公的拇指有節奏地輕點我的手背。

這幾天阿公已經不能吃任何固態的食物了。他的床頭櫃堆了姑姑、爸爸、大伯買回來的綜合營養液,我拿起一罐把玩著,許久之後擠出一句話:「要喝嗎?」

搖頭,一如往常地搖頭。我一如往常地將鋁罐放回床頭櫃,抽出手:「我去喝個水。」

走出房間,我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曾經我是這個家裡和阿公最親的人,我是他最疼的孫女。自從他重聽之後,我們之間的話題越來越少:他聽不懂我的日常和笑話,我聽不懂他年輕時的豐功偉業──或許不是聽不懂,或許是我沒耐性聽。

我走向廚房的水槽,用力地搓洗雙手,試著把罪惡感一點一滴的洗掉。

80 cm

「謙謙,幫我看看百香果紅了嗎?」阿公在拒絕了又一瓶的營養液後說道。

「喔……好。」

我有些不情願地放下手上的小說,走上頂樓:那株百香果就在花園的一隅。

我將青綠色的百香果在手裡翻來翻去,感受它的冰涼。大概還要一個月才會熟吧。

拖鞋聲的回音響起,媽媽的臉從門後探出來。

「要吃午餐了?」我鬆手,任由百香果打到水管和藤葉,發出小小的聲響。

她盯著我看了兩秒,然後用著太高太細、還帶著鼻音的奇怪腔調說:「阿公走了。」

我呆了一下,容許自己咀嚼這些字的意味幾秒,才慢吞吞地走到阿公的房間。

阿嬤哭了,十八年來我沒見阿嬤哭過。她握著阿公的手,一邊不停地喃喃著:「剛剛還在的,怎麼一下子就跑了……」

我愣愣地看著阿公的手滑出阿嬤的手掌,掉到柔軟的床單上。

百香果,明明還沒紅。

90 cm

叮、叮、叮、叮、叮……

誦經聲和我不知道是什麼的鈴鐺聲混合在一起,詭異的氛圍籠罩著整個小房間。

「請阿爸、阿公過門喔。」師父的聲音響起,跟在他身後的親戚們也呢喃著應答。

蒼白的桌子上供著十二道素菜和我們自己準備的三道葷食,右邊是一尊地藏王菩薩的牌位和小香爐,一旁的椅子上放著九品蓮花和紙錢,而正中央則是剛請上去的牌位──阿公的。

阿公過世第七天,姑姑、大伯加上我們總共十餘人一同聚集在二殯替阿公做七。

我應該要專注在法事上,但我的思緒卻忍不住游離;阿公還在世時,親戚們除了過年和生日幾乎不回家,反而是過世了之後大家才聚在一起。真是諷刺。

可是在默默的抱怨的同時,我又忽視不了我腦中刺著我的一個聲音:我自己也一樣,阿公還在時我只是一味的覺得和他相處很尷尬,雖然知道應該要珍惜我們的時間,但卻從來沒有付諸行動。

現在時間晚上十點。手上翻著經書,經文在口中嚅著,師父師姐誦經平穩的音調不禁讓我萌生睡意。我把冰冷的手指壓上我的眼皮,驅走睡意和自我厭惡,重新唸起經。

這或許是我現在唯一能為他做的事了。

120 cm

「有什麼話想對阿公說的,可以先跟我說。」看起來有點眼熟的司儀在告別式開始前對我說。

「好。」嘴上這麼說,我卻遲遲無法開口;他等了我幾秒,就繼續走向下一個人。

我想對阿公說什麼?

我想對阿公說我愛他,謝謝他總是無條件的支持著我所有的決定──只要不是做壞事。我好想讓阿公以我為榮,所以即使想休息,我依然寫著自傳、報名大學特殊選材。或許我心裡有數阿公可能等不到學測放榜,所以才想讓他在有生之年看到我的大學錄取通知。

我想對阿公說對不起,我明明是他最疼的孫女,但在他最後的日子裡我卻無法面對他,甚至有時候會感到不耐煩;有時候彼此之間沒有話題,我只能用擁抱代替沉默、或是以唸書為藉口逃避相處,害怕面對想說話卻無話可說的窘境。

我想對阿公說我好想他,在最後那幾天裡阿公有時候甚至分不清楚日與夜,但我和妹妹

走進房間時他永遠不會叫錯我們的名字。不知道他記不記得我小時候和他和阿嬤去散步的時候,常常走兩步就要休息吃東西;我們三個一人一個麵包,可以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一整天,話題永遠沒有聊完的時候。

阿公化了妝的臉很安詳,蓮花在棺木和我的淚水裡開得好茂盛。

阿公,你去了更好的地方後,最愛的點心還會是菠蘿麵包嗎?

150 cm

手掌中感受到的重量比印象中更重一點,但一樣冰涼。

昨天阿嬤說她夢到阿公了,就在樓頂的那個花園。阿嬤正在澆花,一轉身就看到了阿公的身影,她說他們沒有說話,就只是彼此微笑著。

阿嬤正在替阿公夾菜,口中一邊念念有詞:「換了一個新家,你自己買的位置……要好好休息啊……別再晚睡了……多吃點芋頭,你最愛的……」

阿嬤雙手合十,將竹筷交給師父。師父用手示意著我們後面的人往前:「一人夾一道阿公愛吃的菜到碗裡,請阿公吃飯。」

輪到我的時候,我夾了他愛吃的芋頭和花生,在徵得了師父的同意後向前一步。

我看著臨時的牌位上阿公的名字,好像該說些什麼,但還沒開口我就感覺到喉嚨裡的熱氣上升到眼眶,逼出了一些眼淚。

說什麼好呢?我在心裡早就預演過好幾遍,當我面對著阿公──或是說他的牌位──的時候我該說什麼。我甚至在手機裡打了一整篇的稿子,文情並茂,就為了這一刻。

我想讓阿公知道我真正的想法,我想告訴他我愛你、對不起、謝謝你、我好想你。

然而就在我把手上的東西輕輕放到他的牌位前時,突然這些都不重要了。我相信阿公早就知道我的內心在想什麼,因為他是除了媽媽之外最了解我的人。

所以我吞下喉嚨裡炙熱的難受,對著他笑了,彷彿看到阿公的笑顏正在回望著我。

「阿公,你的百香果紅了。」

 

【評語】

徐國能:

這是一篇設計感很強烈的作品,用植物「百香」的成長來鋪陳一段親情的感受,文中以「生」來寫「死」,格外具有創意,尤其許多細節的刻畫,讓敘述充滿畫面,感受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