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想好，很多年後——在我們工作都已穩定甚至能牽著孩子出席的年紀——的同學會上，輕酌幾杯不烈的酒後，當我們重返青春似的玩起真心話大冒險，我要直直看進她的眼睛，問：「你喜歡過班上的人嗎？」

段考後換了座位，我才發現自己一直習慣把臉固定在朝著她的方向。右手托頰，身體微微前傾，就可以捕捉到兩排之外，兩排之前，她的每一次回頭。此刻盯著那個陌生的，紮著辮子的後腦勺，我想起我們每一次恰到好處的對上眼，她的目光是真的經過找尋，還是只是一個慣性回頭後自然的落點？

就像我們都知道，模仿對方動作是對人有好感的表現；但看著幾乎同時抬腳跨坐在桌上的我們，我早就忘記是誰先這麼做的了。

就像我從來分不清楚，她的一頭短髮究竟是幹練俏麗還是帥T風格。

反正是女校嘛，龐雜的小心思和過分溫軟的集合體，總是這樣模模糊糊的，誰也沒辦法真正看懂。

我們是什麼時候走近的，我也不記得了。

她的世界在有陽光的球場上，和所有剪短頭髮又善運動的女生一樣，是女校裡無法忽視的耀眼的那一角。她沒有特別精緻的五官或深邃的輪廓，只有一身漂亮的姿態。不是可以形容女明星的那種漂亮，是一種自信俐落，不曾尷尬失態也不曾矜持造作，彷彿她的心可以直接下令至指尖。

她在光裡，我就是光後那一圈陰影。每天穿普通的制服或偶爾偷加帽T上學，有著普通的朋友數，藏起過去普通的輝煌事蹟，在第一志願的女中裡不過度活躍也不消極地普通著。

和所有普通的朋友一樣，好幾次運動時遇見正在校隊裡練習的她，我們終於突破點頭示意那條線聊起天來。很久以後那些畫面才又從記憶深淵浮出水面，水珠滾落表面後清晰如新：她背光時頭頂會鑲上一圈金邊，側臉對著夕陽時，額角的汗珠在她搖頭時一閃一閃，笑容會被陰影刻得更深。我們問候、抱怨學校、天南地北，醞釀著我們都心知肚明，又好奇貪刺激，捨不得戳破的不普通。

是那次開始的嗎？我隨口咕噥著想去福利社，她燦燦笑了，「走啊！」她第一次握住我的手腕，在操場中央的草地奔跑起來。白襯衫被風吹起，像兩隻撲朔翅膀的蝶，每個躍起的步伐都揚起沙塵，再輕快一點就要起飛。

也可能是那時候吧。一陣拙劣的推辭和藉口之後，我們一起在學校附近吃晚餐。她說起在球隊遇到的煩惱，難得認真起來。不知道是夜色令人感性，還是她真的在我面前揭開了一部份的什麼；昏黃路燈下她蹙眉，時而是孩子氣的不滿，時而又是老氣橫秋的憂心。我想我會從此貪戀上這種時刻，看一個人緩緩剝下華美堅實的面具，一探那底下閃爍著究竟是甚麼顏色的，脆弱又純粹的光。

「我好看嗎？妳幹嘛一直看我。」又或是那一次，我匆忙揹起書包，朝等在門外的她跑去，還一邊故作驕縱地問。

她輕笑一聲，整條空蕩蕩的走廊都在震動，「妳不看我，怎麼知道我在看妳？」

我已經想好，同學會上如果有人反問「那妳呢？」，我會禮貌性地淺淺微笑，報以毫無重量的聲音和理所當然的語氣，「當然沒有啊。」

那當然不是喜歡。我試想過和她十指緊扣散一場很慢的步，或在分別時用力擁抱像要把彼此揉進胸口。（高中女生間有太多的擁抱勾手，但我們總分得出和情人的那一種）那不是我想要的，幻想那場景竟然讓我在晴朗夏日感到一陣惡寒。

就像在她的生日卡片上，我腦袋一熱加上的一句話，「妳是我很特別的人」。我不願用朋友或喜歡帶過，絞盡腦汁只想出這個詞。特別，多不負責任又充滿想像空間，一種朦朧的浪漫。那一次我只是她的貼文裡眾多感謝名單的其中一列，我端詳了好久，才看出她真的沒有多回應什麼，一顆心反而懸住了。

我期盼她是因為看懂了而藏起留給自己，又害怕她真的看懂。

我知道自己總是刺探後又默默縮回，連結果都不敢看；也知道她喜歡用力踩進我設的陷阱，卻不敢在我必經的途上挖坑。

於是全都收藏起來了。把她每次穿越人群找到我的眼神熨平，摺疊收好；那些秘密也都安然躺在抽屜底層，還要不時擦拭，檢查被蛀壞了沒有：她喜歡和人勾肩搭背唯獨總拉著我的手腕、她丟三落四但一定記得聽我提過的新專輯、上課丟來的字條上的字跡比考卷上更整齊……

世界上沒有哪種關係是不求回報的，我一直認為，流血流汗的志工活動換來看見對方笑容後的滿足，也不失為一種對價交換。我們只是比較直觀，把對方放在心裡的哪個位子，就希望自己也在那停留。總在花很大的力氣，證明或死守住不想被證明，對方也把自己看得特別，卻都沒有想過，「真的特別了，然後呢？」

是不是只要不去想，就不會有然後？

像有太多精力，我們把自己困在曖昧紛雜的關係裡，一邊打轉得筋疲力盡，又甘之如飴，偷偷希望永遠找不到出口。有時忍不住慶幸身在大霧裡，找不到方向，所以隔著一點距離站在彼此身邊，哪裡都去不了；迷濛緲然間，一直聽見對方的聲音就好了。我更不願接受我們的關係撥雲見日，被輕易歸在任何一類，好像我從來沒有在數學怔怔盯著她的背影直到眼眶水氣氤氳，又強迫自己吞下，只因為眼淚太沉，一落下天秤就會失衡。

好像這段關係一點也不獨一無二，不曾被精打細算地維持過。

同學會的最後，我們會坦然地擁抱，不試探，也不虛心又貪婪地汲取什麼，只是禮貌。或許我們的腦海會同時閃過一個詞彙，在那時已經被發明，用以定義那種喜歡以外，朋友以外的感情。

只想什麼都說或什麼也不說，並肩躺在彼此身邊一整個夏天的那種。

 

【評語】

宇文正：

曖昧朦朧的少女情誼，在情慾之外，友誼之上，難以歸類，難以言說。世間確有這樣一種情感，尤其屬於少女。文字靈動，清爽俐落。

徐國能：

本篇以清淡的文風描述介於友情和愛情間的迷戀，表現含蓄，但意味深沉，寫出了人生裡在某個時刻特有的悸動，在感受、覺察、私務及表現能力上都非常完美，作者才華洋溢，值得期待。

鍾文音：

童女之舞般的感情，不說破的青春模糊情誼，模糊就是真實，因為彼此深知一切。

文字深情而凝鍊，活潑如感情的當下直播，人物生動，藉著敘述與對話，以及難得的人物動作、畫面，還原了青春的現場，描寫得很具細節，抒情得很深刻，足以勾動閱讀者的感情與同理心。情真意切，難能可貴的是寫出了女性在「喜歡以外」感情還有許多躲藏的夾層，將那些藏匿在感情的空間展演出一場致青春的靈動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