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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年資料

腹式呼吸

復旦高 中

葉亭妤

劇場的空氣帶著獨有的木香,和冷氣開過強的冰冷。

「吸……吐……」雙手交疊放在腹部,每一次吸氣,身體都像是要被撐破;每一次吐氣,臟器都將被壓縮到極致。呼吸逐漸急促,肩膀越來越緊繃,不自覺加快呼吸的頻率,就連吸氣也感受到缺氧的迫切。

腹式呼吸,從來不會讓我感到放鬆。

「把你們的台詞用最大的音量喊出來!」導演在遠方的控制室用麥克風吼著。因此團員們依次喊出自己的台詞,聽著每個人的吶喊,心裡有股什麼逐漸沸騰起來,連接了自己和身旁的團員。是什麼,讓這四十個來自不同背景的人,願意留在這老舊的劇場內受訓,只為了最後一天的演出?像是被某種少年漫畫式的熱血感召,我大吸一口氣,也不管它是跑到肺還是腹部,從丹田還是喉嚨發聲,大聲喊出那句只屬於我的台詞--

「『為什麼全世界都要和我作對--?』」

自從那次集訓,已經過了兩年。

起初大家熱絡的討論三年後,一定要以大學新生的身分,在同個地方再見,還辦了群組說要每周聊天交流感情。當時的我們都是剛畢業的國中生,不知道時間有多容易沖淡一切。

漸漸的,有人退出了,有人失聯了,本來通知總是爆炸的群組也不再發出通知聲了。

那曾經有過的約定,有人還記得嗎?

開學後的第四個星期三,我低下頭裝作羞澀,其實是害怕尷尬的接受祝賀。每到這一天,我便會想掐死過去的自己:為什麼不把臉書的生日通知關掉?

今天對所有人來說似乎都是值得紀念的一天,縱使千交代萬叮嚀說不用生日禮物隔天還是有各種充滿肉麻話語的卡片和甜點堆滿了窄小的桌面,還有來自四面八方令人措手不及的「生日快樂」。心中雖有感謝但更多的是滿滿的無奈,二零一九的這天,我已經達到刑法上的成年,我必須負起完全刑事責任,殺人放火不會進到少年法庭。從小孩變成大人,僅僅是一天的時間。

十八歲,曾經令人興奮但當真的來臨時只剩下恐懼的數字。這好像是亞洲人的共識,過了某個年紀或通過了某個儀式,人就什麼都懂了,全部的責任都該扛起了,之後就可以被野放到社會中,成為所謂的「大人」了。於是十八歲的這一年,還同樣伴隨著全國式的成年禮。

大學入學測驗。

為了這個測驗,每天埋首於考試、複習、與焦慮。醒著只能聽見老師有催眠效果的咒語:「學測考好就可以早點解脫了。」解脫?考到大學就是解脫了嗎?我忍不住發出無聲的質疑。教育這東西在這個社會中,就是讀書考試,到了考完學測的那天,不管是興趣、專長、未來、生活技能一瞬間都能學到了。奉獻你的青春,換來名字好聽的大學,這樣的契約,你要簽嗎?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這樣的說法,沒有公開說明書可以詳閱,投資報酬率不明,或許因此,開始有人把原因歸咎於「夢想」兩字。一定是因為沒有「夢想」,所以他們無法確定這樣的交易是否可以換來有價值的未來。

於是,開始有人向我投以羨慕的眼神。

於是,老師開始在課堂上以我為範本。

於是,我像是被貼上了「追夢人」的標籤。像是童話世界的英雄,眼神永遠閃耀光芒,笑容永遠燦爛迷人,就算跌倒也會擦乾眼淚繼續前進,即便受了傷,依舊能英氣逼人,渾身傲骨抬頭挺胸抵達目標。

「你還是想考戲劇系吧?」把我過往的未來藍圖未經作者授權出版給大家欣賞後,老師像是想要尋求贊同一般直接點名了我。不用抬頭都知道全班的視線都落在我身上,幾乎使我窒息。

我點了點頭,似乎這樣做就能讓我稍微呼吸到一些氧氣。

但高三的高海拔教室像是把含氧量也跟著降低了。隨著時間一天天流逝,倒數從三位數變二位數之後便靜止不動因為早已對日期無感,一坐下就是翻開課本拿起筆,一到家就是躺上床閉上眼,生活早已無任何品質可言。今天星期幾?不重要,反正每天都要上學。為何動態都沒有更新?沒必要,而且早就登出社群軟體封印手機。在這段時間,除了課業以外的事物都可以忘記、不去在意,因為過多慾望會干擾學習,包含夢想。

機械性的單調生活讓思考能力退化,熱血和衝勁化為保持清醒和教課書奮戰的毅力,當我讀到莎士比亞的著作時,角色已從劇本裡消失,留下的只有英文的名言佳句。漸漸地,我好像遺漏了什麼。大概是四千單中的某個英文單字吧。

不記得的人,總是不會意識到自己忘了什麼。

「你報戲劇系獨招了嗎?」某一天下課,伴隨著飲水機的機械音女聲,像是在詢問天氣一樣她問了一句。

「開始報了嗎?」幾乎是反射性動作的回答。但這個答案使她差點落下手中的水壺。她瞪大雙眼像是我在她面前突然成了妖魔鬼怪。「早就報名截止了!」我被她抓到走廊邊,開始一連串的審問「你怎麼沒有關注?」「為什麼沒有報名?」語速快到我幾乎無法辨識內容,腦袋高速運轉思考如何解決這一連串的問題。

「這不是你的夢想嗎?」

一句話,讓我突然想起劇場的腹式呼吸,腹式呼吸能使人放鬆,讓聲音更有力量、傳得更遠,是劇場人必備技能。我記得老師是這麼說的。

是啊夢想,好像有這麼一回事吧。

但是,我忘了。

當然不能毫無修飾的講出口,搭配上經濟因素未來發展家人期望諸如此類聽來實際又找不出漏洞的理由來應對她的質疑,她的眼神從惋惜不解轉向無奈。最後她打斷我不知所云的狡辯,淡淡地說了一句:「想好就好。」

我在她的世界中突然變成了弱者,變成過氣的英雄,屈服於現實放棄夢想的可悲孩童。為什麼要為我感到可惜?就像為何要為我的十八歲感到興奮一樣令人不解。這明明是我的事情,到底與你們何干?

上課鐘聲迴蕩耳邊,待眾人都回到教室後,班導要求我們起立,因為倒數不到一個月,她準備傳授定心神功使我們緩解焦慮。

將雙手放在腹部,深呼吸,吐氣。把氣盡可能吸到腹部,再吐出全身的氣。

跟著呼吸的節奏,我望向前方的黑板,好像看到了那天劇場的觀眾席,和拿著麥克風大聲喊叫的導演。我突然感受到呼吸逐漸急促,肩膀越來越緊繃,不自覺加快呼吸的頻率,就連吸氣也感受到缺氧的迫切。

果然腹式呼吸,從來不會讓我感到放鬆。我突然好想喊出那句話,「『為什麼全世界都要和我作對--?』」

想到那句台詞,我不自覺勾起了嘴角,不知是因為年幼的青澀還是對現今自己的嘲弄。

青春真是個該死的東西,起初乾淨透明,卻越發扭曲,在惹人憐愛的同時又激起人的破壞欲。

不,或許沒有什麼作對之類的事。

只是自己忘了而已。

 

【評語】

宇文正:

當所謂的「夢想」成為他人的期待,還是自己的初心嗎?老師教授「腹式呼吸」緩解學子的焦慮,卻勾動了作者壓力的來源,而連放棄「夢想」都在他人眼光的逼視下無所遁逃,人生還是自由的嗎?深刻的思索,寫出青春的掙扎。

徐國能:

本文描述的是一種非常艱鉅的心情,面對理想、壓力和人生選擇中的難題,作者舉重若輕,表達出青春歲月裡的切身之感,用「腹式呼吸」來貫串全文,也非常獨到有創意。

鍾文音:

作者很冷靜很真誠地處理青春的理想國,這理想國是他人眼中的自我還是自我中的自我?一路毫不閃躲地看著傷痕,巧妙地藉由劇場的腹式呼吸練習,帶出自我與別人的期待的格格不入,將愈走愈遠的變形理想逐步找回,不讓自己遺忘了自己。不徐不緩地帶出時間變化,如何面對真誠的選擇。利用腹式呼吸連綴全文結構,亦步亦趨地跟著心去追索細節,思索著自我與內在是如何中斷了連結,十分難得的真誠,而真誠就是散文的最佳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