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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年資料

死亡

非學校型實驗教育

詹妙霙

我的貓在睡覺,躺在夕陽下,躺在我父母有些雜亂的彈簧床上。

哥哥待在客廳的角落裡玩著電腦,無聲的,沒有開燈,就像是一座雕像,或者是一件大型的家具。

世界頓時有些安靜,我小心地走進父母的房間。

牠睜開眼睛,黃色的眼珠轉了轉,我低下頭,牠親暱地嗅了嗅我的鼻尖,接著便閉上眼睛。

牠的白色貓爪放在了自己頭下,陽光下的白毛頓時有些美好。

就是現在了吧,我想。

我穿著不長不短的運動褲,拉過法蘭絨毯蓋住自己的腳丫子。

死亡。

童年的一個好朋友死了、父母的寵物狗博博死了、故居大樓對面那個和藹姐姐的媽媽死了、國中補習班主任的掌櫃太太死了、奶奶的姐姐死了、河濱下有一具無名屍。

最早帶來死亡的一個記憶,是父母的橘色博美狗。

很兇、會咬人、不讓人抱,是個機車的頑固老頭子,在我出生前就在了。

牠活了不夠長的時間我想,但已經牠們的極限了。

那時牠已經失去了生理機能,媽媽抱著牠讓獸醫放牠走。

安樂,有兩劑。

在打下第一劑後,母親攬著我們的肩膀,離開了冰涼的手術台,上了轎車。

牠看著我們離開。

我再也無法凝視那間獸醫院,我該陪你到最後的,聲音和記憶不斷的在回想。

第二個是國小同學阿花,我永遠都記得下午去練管樂團前,我們坐在學校老師的辦公室,那個圍著印花的玻璃桌,一起吃著營養午餐的畫面。

即使是二分之一的機率,我們還是沒有當過同班同學,就算是同一個國中,一點分歧就讓我們從此散了。

就算到你住在醫院時,你還是沒有回覆我的卡片,我正猶豫著我們的關係。

然後有一天,我們的朋友從馬路的轉角跑了過來,抱住我的腰,滴著鼻涕說你走了。

我沒有去你的葬禮。

我認為交點已經過了,兩條線,有過交點。

我一直認為你的線還在前進,只是你不告訴我、我不知道而已。

那天,我正在經歷自己的第二次長征,騎腳踏車從土城到淡水,大約四個小時的路程。

第一次是為了壯舉、第二次是為了尋求平靜,我知道自己做得到這件事,所以擦好防曬,帶著水和「森林裡的陌生人」想著要在過程中閱讀。

「森林裡的陌生人」是在講述一個年輕人在某一天走進了樹林裡,獨自生活了27年的故事。

我安靜地騎著車,河濱的路上偶爾會有麻雀或者是野狗,他已經走進了森林裡,居民正在說著與他有關的傳說。

我想拍下破敗的荷花們,他們的綠色腐爛、花瓣枯萎,幾抹粉紅點在了深色中,我希望我可以讓你們看到那個場景,但照片裝不下那種巨大的孤獨感。

我牽著腳踏車上了那座橋,底下的河川龐大,有一群花花綠綠的阿姨們聚在柵欄前,警察拿著對講機從我後面走過。

我探出頭越過欄杆往下看,河道旁飄著一具屍體,一個穿著polo衫的灰色短褲的屍體,他面部朝下,淺淺的飄在河川旁的石頭與草叢邊,一浮一沉的。

是屍體。我牽著腳踏車繼續走,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屍體,我邊走邊想。

然後我突然想要待在橋上,陪他一陣子。

太陽很大,我在橋的正中間拿出書來。

他走出了森林,被人抓住,然後再也沒有回到森林裡。

有人死了。我闔上書本,旅途繼續前進。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那天的經歷,他融了一小塊的平靜進到了身體裡,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結束埋下了根,有些人永遠不會在出現。

那天之後,我突然無法再假裝有個在念大學的朋友,不能假裝走上補習班的階梯會有人跟你打招呼,不能假裝鄰居的阿姨還是住在那裡,不能假裝我還有個在山上種橘子的姨婆。

他們會走,他們走了。

別哭,我輕拍著自己。

 

【評語】

宇文正:

淡筆寫死亡,先拋出令人困惑的線索,生命中模糊的關於死亡的一些記憶,直到描寫橋上遙望一具飄浮的屍體,意象鮮明,震動人心。敘述者牽著腳踏車,「陪他一陣子」,悲憫油然而生。靜靜的死亡,靜靜的哀悼,如詩的文字,有一股沉默的力量!

徐國能:

年輕心靈對生命議題的親身描述,作者的感受敏銳,情緒表達控制得宜,無論在思想的深度上,或篇章的建構上,都展現成熟的藝術性,是一篇非常難得的好作品。

鍾文音:

意境十分迷人,氛圍如詩,將各種死亡扣緊自我生命的時間移往,從貓到童年好友的死亡,與死亡近距離逼視,最後凝視陌生人在河上的浮屍,浮屍成為浮詩,作者深邃有情:「然後我突然想要待在橋上,陪他一陣子。」,如此多情又不濫情,彷彿同體大悲般地滲透紙頁。結尾更是神來一筆,淡淡而傷感。帶著散文詩的寂靜,流動著款款情思,濃度與視野切片極為特殊,視角與情感帶動著奇異的光暈,冶煉著如夢似幻的死神遺痕。首尾彼此環扣,描寫中融進了敘述,我跟著漫步在死亡的時間之河,走過愁緒,瞬間一股靜到極致的傷感,瀰漫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