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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年資料

北一女中

王薇姿

 

  「你身上有股藥味。」

  「甚麼意思?」

  「有點像是……看完醫生領回的藥袋。」

  「蛤?」

  從我進入幼稚園,羞澀的開始與外界有所交流,一直到高中,熟練的結識各方同儕,這段對話總是以各種形式在我身上反覆上演。而我從來不知道自己身上的「藥味」是甚麼樣的,也從來不曉得他人這樣的感知是由何而來。

 

  「你覺得我身上有甚麼像藥丸、藥袋或藥局之類的味道嗎?」

  「藥丸的味道?沒有啊,怎麼了嗎?」

  高中裡結識新朋友的場合非常多,突然有那麼一段時間,我發覺那慣例般的情節不再發生,略顯彆扭的詢問他人,得到的回覆卻是堅定地否認。我不習慣,好像少了甚麼,卻又無從尋起,畢竟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原先身上有著的是甚麼。

 

  「妳有沒有缺甚麼藥或營養品?」訊息聲響起。

  「沒有。」我短暫思索後,打字,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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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妳看這個,廠商剛送來的,治髮尾乾燥很有效,你試試看。」

 

  母親是一名藥師,也是連鎖藥妝店的店長。也因此家中總是不缺藥品,從小到大無論身上任何疑難雜症,只要向母親開口,她總是在思索後,告訴我那項藥在哪裡、它的外觀及品名,卻絕不輕易從她的「王位」起身親手幫我找,我也曾經抗議:「我找不到,有好多個長得差不多的藥。」母親便會嘲笑我:「那妳不會認字啊?白癡嗎?」語帶笑意,目光卻沒有離開過電視螢幕。

 

  母親對我和哥哥姐姐都是這樣的。

 

  「我忙著管店裡都來不及了,哪有時間管你們幾個。」正如母親所說,我們的作息時間總是錯開的,常是她起床了,我已經出門上學;我放學回家,她還在上班;她下班回到家,我卻已經睡著。也不曉得是刻意如此還是單純從心而為,母親藉此養成了我們的責任感 : 需要簽名的回條如果前一天晚上沒有放她桌上,絕對不許隔天早上讓她起床簽名;早上睡過頭也不許叫她載我們去學校或去搭車,非得花自己的零用錢搭計程車或是等她睡飽了起床,慢悠悠的洗漱再愜意的兜風到學校;東西沒帶到也絕不專程幫我們送到學校。此外也從不介入我們的校園生活與決策,不像其他家長會逼著孩子去補習、關切每次段考的分數、深怕自己不瞭解孩子的任何一小細節。

 

與其說是對子女採放任式教育,我覺得母親的行事風格更像是保留了屬於自己的生活,沒有因為「母親」這個角色,丟棄了任何一點身為一個新時代女性的自尊來兜著兒女轉,她依然是藥師、是店長、是一個喜歡貓狗、旅行、閱讀、學習新知的女人,不曾因為嫁人生子而迷失哪一個「自己」。

 

  母親這樣的我行我素從年輕時候就定型了。

 

  我的外公也是個藥師,還是當地扶輪社社長,鄰里見到都喚他一聲「員外」。而母親便是這員外人家的小女兒,不折不扣的千金小姐,同齡人指著天上的飛機嘖嘖稱奇時,母親在大阪的扶輪社交流會合照裡頭;人人日夜苦讀只為考入師專時,母親悠哉的以第一志願高雄工專的成績進入第三志願的嘉南藥專;再大一點,甫出社會時友人加班兼職只為多些積蓄以利成家,母親則是每個假日都身著日式典雅長裙、背著略大的側背包去上日文課。「你媽那脾氣實在了不得,」父親曾無奈的和我抱怨:「她年輕時一鬧起脾氣,人來人往的大街上都能停下來哭著和我吵。」而婚後,這樣的小姐脾氣除去了多餘的跋扈辛辣,多了一層由歲月淬鍊而成的調和劑,形成了一種似是豁達卻又悶騷、似是任性卻又有理的色彩。

 

  站在爺爺奶奶的角度想,母親絕對不是個傳統的典範媳婦;或許在父親眼裡,母親也不是個溫柔可人的賢淑妻子;但我認為母親絕對是個好母親,也是個好主管。

 

  從藥品到營養品、保養品,任何新研發上市的產品,母親都總是搶先買下幾個帶回來給家人們嘗鮮;職訓進修時母親也是每次都帶了許多有獎徵答的戰利品回家。父親嘲弄他貪小便宜,但我清楚地知道(我相信父親心底也知道),這些贈品或樣品既無法上架販賣,大多也不是母親自己需要的,母親不過是期許手上這些尚未問世的產品能為我們誰帶來一點救贖、能解決我們身上任何一小塊煩憂罷,母親雖然不會用殷勤行動或肉麻言語表示情感,卻總是在用自己的專業還有「你有沒有需要甚麼?」庇護著家人。

 

  先前曾聽母親分享,店裡調來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孩,連續被兩間門市的店長調走,同事都還沒能叫得出名字便要收拾東西離開到新的環境。「他第一天來上班的時候,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覺得,他很正常。」母親說著。「大概是曾經惹到誰,而巴結著那人的狐狸精們就都跟著排擠他。幼稚。」母親一向最討厭毫無意義的人際問題。「那現在店裡有其他人會刁難他嗎?」我追問,好奇事情的後續。

 

  「沒了啊,都被我趕走了。」

  「罵過了還死性不改,就讓那些人去臭味相投。」

  「反正我們又不缺人。」

 

  如果我是那男孩,大概會一輩子感謝遇到母親這樣的貴人幫忙終結這無限輪迴的深淵,或許甚至會希望未來能成為一個這樣明理又不懼權威的主管,去幫助更多更多初踏入職場卻被老鳥耍心機打壓的可塑之才。

 

  小學時如果母親讓我出門跑腿,常常以一個趕蒼蠅似的手勢示意我快點行動別多廢話。

  國一時,母親讓我獨自一人到日本自由行一個星期,入關前母親又趕蒼蠅般的隨意向我擺了擺手,便轉身離去,沒有任何叮囑。

  國三時,會考的當天早上,出門前我反常地叫醒母親:「我去考試了。」母親睡眼朦朧的瞇著眼,笑著向我擺手,我刻意且滑稽的學他,也對她擺手。

  升高一的暑假,準備搬到台北的那個清晨,當時所有東西都已就位,只要我上車,便可以立即出發。我進到母親房間,母親已經醒了,明明是早上六點。我對她擺手,她也對我擺手。

  之後每一次回台南,要離開時也總是這樣收尾的,沒有多餘的耳提面命,也沒有戲劇化的離情依依。

 

  一零八年八月離家,而現在是一一零年十月,不知不覺都過了兩年多。

  隨著課業與社團活動越來越繁重,再加上對台北的一切愈發熟悉,比起剛北漂的第一學期,回家的頻率明顯降低了許多。

 

  「為甚麼我們家有一股藥味?」某一次踏入家門時,我隨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