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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花園

私立美和高級中學

吳宜倩

遊花園

 

   透過那首冗長的歌,我們便可以回到那個我們尚未前往便已經逝去的花園……

 

    十二個月,二十四種本命花,沒有人會特意去記下卻傳唱已久的歌詞。我們以此求死,以此求一個美滿的往生;也以此求子,求一個孩子光耀門楣的將來。

 

    在長風驟起的河堤上,我提著彆扭的戲腔,不怎麼標準的閩南語,唱起那首好像已快要被遺留在時間長河裡的歌。雖說有點古怪,還有些難堪,但我抓著手機,看著不甚熟悉的歌詞唱著。

 

    你還記得遊花園嗎?

   

    那樣的唱腔是豪邁的、充滿世俗氣息的,卻真正給了我們一個屬於故鄉的故事,象徵一生的四個女人踏著生者的步伐,曾經她們足下的繡鞋色彩鮮艷而紋路繁複。雖然後來的嗩吶聲裡再也沒有他們的歌調,但我卻是在這樣的年代裡回看,看那些身在大都裡的人們已經忘卻的風景。牡丹刺繡繁麗已褪,無數花朵鮮豔不再,可我卻在這時被那座將要消逝的花園深深吸引,即便閩南語說得不好、對民俗理解得一塌糊塗。

 

    後來,在理解後我才真正知曉,我們向來不是曲外看客,而是唱腔裡在紅塵中飄杳沉浮的人。每一段歌詞祈願著簡單得令人感到過於市儈的事,不論是大紅袍繡金花的員外還是寥寥無名的百姓家,都希望能在那座花園裡的孤魂找到本命花,安心地投胎人間,成為一個更好的人。有生便有死,那幀歌詞裡包羅了截然相反卻又極其相似的一切,在鐃鈸聲裡指引尋找繁花的路途。

 

    正月好花是瑞香,兩爿兩蕊是香蓉,請神梗花花會勇,誠心便請註生娘——

 

    嗩吶和銅鑼,二胡與皮鼓,當年紅漆早已斑駁,虛虛渺渺的歌聲依然迴盪,曾經的戲子們或許只是為了多掙一些銀兩,卻是將牽亡的聲樂凝固在歲月年華流逝之間。我們在那座花園裡看不見盡頭,人生來好像就是這樣的,我們看不見茫茫的未來,卻也望不盡或崢嶸或平緩的過往。時間過得久了,我們會忘記很多東西,忘記曾經的朋友與同窗,忘記嚴厲以待的家人,忘記令自己以淚洗面的挫折,忘記痛恨的嚴厲上司和職場上鬥爭周旋的死對頭們。

 

    註生娘娘興許只要抬袖輕點,就是讓花園裡找不著本命花的孤魂去往某戶好人家,她見過了風月,也見過了貧賤,最後在雲間看著千萬燈火輕輕燃起的百姓家。不敢說是看淡魂靈的次次輪迴,但沒有悲喜,也沒有哀慟,只是這般守候著,凝望著,等待人們請神來,再一次遊花園,再一次去往自己也不敢肯定的未來。我們只是沒有終點地踏過一生,而後遊花園,如此往復,如此更迭。

 

    但或許,它的年代早就過去了,我不該再去回望,更不該留戀。

 

    我從來沒有在現代的街頭聽過牽亡歌。殯葬的梵音常在車水馬龍的、充滿喇叭聲與剎車聲的大道上,在嘈雜的夾縫中游移,偶爾還攜帶了不甚明顯卻莊嚴的木魚輕響,但我卻沒有聽聞過有誰在低吟遊花園。或許紅塵滾滾,越來越少人會去刻意記得那些對現代而言已經有些鄙俗的唱腔,就如同那些個早已消失的戲班子一樣,沒有誰會再去沉浸在祖宗的記憶洪流裡想辦法撈出一絲一毫的嗩吶聲。他們想要的是安靜莊嚴或充滿神光與佛性的葬禮,他們不會再向遙遙繁花盛開的地方求一個孩子。

 

    但再聽見一個非主流樂團的主唱說「我一聽到這個調子時,就有一種感覺——『啊,沒有錯,就是這個』。」後,我才知道,受因為這樣的感覺,他們選擇將即將失散在口耳相傳間的牽亡歌保留下來,唱了出來。我便在這時覺得,或許這樣的一往無前,才是這首歌被我、也被更多的人再次回想起,遇見而感到驚艷無比、感動無比的原因。

    在流年間,我們大多數人從一開始就忘記了怎麼前往那片往生的花園,因為給我們帶路的人被大時代的洪流沖散了那一點自認守舊的念頭。以至於我們再次回首,也不一定能一眼看見覆沒的故事。

   

    但是,良辰美景也時能勝卻奈何天。

 

    我終於知道的我的本命花是什麼,哪怕身旁的人有自己需往赴的康莊大道,我仍然知道,那裡有花園,當某一日我將離去時,我可以有自己離開的路。我不知道這樣的感動日後會不會改變,但至少現在,我嚮往的是那個有微光和本命花的地方,在花園裡漫遊,聽著悠長的嗩吶聲,隨著祝生娘的牽引,再一次去往人間,那樣的幻想,深深雋刻在心底。

 

    河堤上長風萬里,青空與雲霞渲染成繽紛色彩,我笨拙地開口、吊著嗓子,對著大武山綿長不絕的嶺線,唱起那一曲被太多人忘記的遊花園。我依然不熟悉我的母語,最多也不過能到聽懂的程度而已……但我這次唱的從容,哪怕唱錯了也沒關係,畢竟我不是百年前那唇點朱丹的戲子,也不是那倒退著走的引路人。

 

    所以,再來唱一曲遊花園吧,無關殯葬也無關求子,單單純純地,在風裡再唱一次被忘記的遊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