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鳳鳥

 

我的收藏匣中藏著一隻翠綠的金色髮簪。

 

那是一支鑲著淺綠玳瑁、形似鳳鳥的簪子。長長的金色翎羽優雅地盤旋而上，直至頂峰方斂目低垂，有著五彩鳳凰的張揚而不失一朵花兒的嬌羞。定睛一看，絲絲綠意包覆著鳳翎末梢，與那首處的黑水丸相映成趣，好似真有一隻嬌俏的鳳鳥，故作不意地張開美麗的羽毛，讓人一窺金燦中的綠，卻又在來得及細瞧前抽身而退，只留下一隻欲語還休的黑眼睛。

 

我的外婆便擁有那樣一雙叫人情惹意牽的黑眼睛。

 

外婆出生於山明水秀的蘇州，幼時隨家人輾轉流離到台灣，不到二十歲便草草下嫁到嘉義農戶。其實說下嫁也不是實話，畢竟當年那蘇州紡織廠的錢財早已泯滅於戰火中，唯一象徵著曾經繁華的，就只剩這支翠綠鳳簪。生計雖然困苦，外婆一家卻帶著衝動而令人肅穆的驕傲，遲遲沒有讓那金鳳流浪於當鋪中，反而執著地將它插上了外婆如墨的雲鬢，成就了這位新嫁娘的鳳凰于飛。

 

我第一次見到這髮簪是在多年前的黃昏。白日將盡，夏陽懶懶地徘徊於西邊的天空。小小的我帶著放暑假用不完的歡騰，在落座窗前的外婆四周跑跑跳跳，一頭長髮不經意散落開來。外婆輕輕笑了兩聲，起身從抽屜深處取出一隻木匣，招呼著我在她跟前坐下。盒子打開的剎那，我瞥見了外婆的金色年華。

 

「好漂亮的金色鳳凰！就像外婆你的眼睛一樣！」

 

「你戴上一定會更好看，全家只有你遺傳到我的鳳眼。來，過來坐好。」

 

我懵懵懂懂地端坐在窗前，由著外婆蒼然有勁的手將我的頭髮挽起，一絲不苟地將那滑溜的黑色編成緞帶，再層層遞進、編織成結。透過眼前玻璃的餘光，我看見了外婆那柔和而專注的眼神，好像在竭力完成一件生疏卻熟練的工作，碰觸著一頭悄然而逝、卻驀然重現的墨色，微挑的眼角藏著一抹悲喜參半的光亮。

 

鳳凰……對外婆而言是什麼呢?

 

待白日西沉，外婆終於為我盤好髮髻。心中的疑問隨快樂煙消雲散，我興奮地感受著腦後陌生的重量，美滋滋地在鏡前來回踱步，打量著那抹稍縱即逝的金屬亮色。一直到月亮爬上樹梢，外婆見我實在捨不得摘下來，便笑著許諾道，

 

「等妳十八歲，外婆把這個送給你做成年禮。」

 

「咦？這也是外婆十八歲的生日禮物嗎？」

 

「這是外婆十八歲的結婚禮物喔。」

 

「天哪！外婆你跟外公這麼早就談戀愛？」

 

「沒有，婚禮當天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如今想來，外婆當時眼中應是閃過一抹痛色的，但彼時年幼的我沉浸在美好的未來想望中，一心惦著快快長大，好讓外婆為我親手簪上獨屬於我的成年祝福，忽略了眼角難掩的一垂。

 

從此，我時不時跑到外婆跟前，聽著那些陳舊而如新的回憶，瞧瞧那木匣裡鮮豔明亮的光彩；學著那些過時仍不減風采的髮式，幻想著金鳳黛綠盤旋於頂的一天。春秋遞嬗、歲月流轉，我眼尾的雛鳳日益成熟，越來越像四十年前那玲瓏秀氣的蘇州姑娘。今年夏秋交際，是鳳凰擇木的時節。

 

十八歲當天，我以最端莊穩重的姿態跪坐於那古樸的窗前，讓外婆為我插簪。褪去了童稚時期的爛漫天真，竟發覺外婆的手勁不如以往，髮結纏繞處糾葛一團、手指笨拙得連連打滑。我伸手想幫忙，卻被外婆無聲的目光噤了聲，只能望向窗外如故景物，思緒不自意飄回從前。

 

若干年前，是怎樣一雙細如白玉的柔荑撥弄著自己的秀髮烏黑呢？是怎樣一雙靈動婉轉的眼睛含著十八歲的笑，帶著忐忑和牽掛走入了一門媒妁的婚姻、走入了當代農婦的貧淡的下半生？一瞬間，外婆骨瘦如柴的手不見了皺褶，眼角魚尾順著時間長河溯游而上、逆轉了時光。那一年，一位溫婉的落魄小姐，簪著全家的寄託，將自己許給了炎熱海島上的黃金稻田。燦燦稻浪中，她揚著秀氣的頭顱，腦勺後唯一的嫁妝隨著她盈盈緩步搖曳生姿，微微上斜的黑色鳳眼明麗動人。眼前樸實的新婚丈夫眉眼盡是笑，他向她伸出手，她握住它，一滴溫潤蜿蜒著流入了江南小橋流水的記憶。

 

她握住它。

 

外婆握住了我的手，眉眼盡是笑：「十八歲生日快樂，我的孫女。」

 

昏黃燈暈下，一切都被蒙上一層迷濛的醺然，窗外不圓的弦月、我甫梳成的髮髻、外婆衰老的臉。只有那帶著新生綠意的金色鳳凰，在我多年的翹首盼望中飛躍了數十載光陰、穿梭過四季荏苒，攜著江南水鄉的柔情和熱帶島嶼的熱烈，終於棲身於我的髮上，閃動著歲月的光輝。這隻誕生於上世紀的斑斕之鳥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嗎？它可曾意識到自己身上深沉的寄託－－少女無憂的青春、新娘前途的未卜、妻母的勞碌、外祖的傳承。更何況，鳳凰擁有自由的翅膀，它或將扇起華美的羽翼，迎向下一個世紀、成就下一位妙齡少女更加幸福的人生。

 

眼前物什逐漸朦朧，但我清晰地瞧見了兩雙相似的鳳眼。一前一後，一新一舊，橫越世代間的鴻溝，靠著一柄別緻的髮簪牽動了感情、圓起夜月的圓滿。我牽起嘴角，反手握住了外婆蒼老的手，

 

「外婆，以後我來替你綁髮髻、插髮簪好不好？」

 

濛濛窗影中，外婆點著白髮稀疏的頭，婉然一笑。剎時，我彷彿窺見了那名含苞待放的少女，歡喜地為自己盤上人生第一個髮髻，再簪上一簪，便定格了時光。若干年後，我是否也會成為誰的外婆，和我心愛的孫女分享往事、沉澱歲月？她是否亦將擁有一雙神似的鳳眼，其中閃耀著代代傳承的記憶和歡悅？

 

如此，我將鄭重其事地向她展示我匣中的收藏，把這份祖輩間薪火相傳的珍寶交付給這幸運如我的女孩。願金色鳳鳥在似水年華中飛越曾經的困頓，在未來的悠悠歲月裡成為傳遞幸福的綠色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