櫃子

 門縫中竄進一小束月光，悄悄落在了床頭的矮櫃。櫃頂的木紋變得明顯，並隱隱透著一道道刮痕。淺的，纖細模糊，像是一根遺落的銀色秀髮，嵌近了木櫃。深的，些微的反光，像是一條盛著柔月的小河。那些是歲月的痕跡，宛若人生的歷練。細瞧隱隱約約可以發現飄渺的塵埃飛舞，在明與暗之間閃爍。

 

霎那，我恍惚間看見了自己朦朧的身影，在時空的交疊下，被吸進了回憶的漩渦。角落黯淡的陰影是遺忘淺漬或有心封印的那塊，發酵出特有霉味。

       

           小學時，我曾把一張張不及格的考卷藏在櫃中的夾板中間。狹小的空間，囤積著數以萬計的恐懼。綿延著，蔓延著，悄然從隙縫中鑽出。那種心虛的不踏實感和犯錯不敢承擔的懦弱，也被我一綑綑的壓在櫃底。彷彿上演諜報戰，我在打探媽媽底細的同時，也必須藏匿自己的把柄。然而，稚嫩單薄的謊言自然躲不過她敏銳的觀察和銳利的眼神，因而使我在小小年紀就掌握了處世之道的開閤。從來不說謊是我的原則，因為用真相包裝的謊言比真相更打動人心。然而，能劃開所有偽裝的寶劍就是鐵證如山的證據，儘管擁有三寸不爛之舌最終也無法顛倒黑白。

 

           那一次媽媽為了打掃移出了櫃子的隔層，滑落的考卷被曝於陽光之下，遍佈的紅墨顯得格外刺眼。我愣在了原地，直勾勾的看著那散落的紙張。日子過了太久，我竟忘卻了櫃子，忘記了藏匿其中的汙點，拋下了提心吊膽和小心翼翼。媽媽的怒吼不斷在耳邊充斥著，但無一句進了我的心裡。只記得恨意襲捲了我的腦海，恨自己的記憶隨時間褪色，但所有的存在都不會消失。媽媽氣憤地離開了房間，那不堪入目的數字又被我塞進了櫃裡。隨著年紀增長，媽媽無心再參與成績的戰爭，而那滿江紅的考卷和一系列的思緒被櫃中無盡的黑給吞噬了。

 

        上了國中，退去了自然率真的外表，也擔起了許多說不出口的責難。心中的鬱悶無從發洩，於是我開始寫日記。筆墨一筆一筆刻劃著剛步入青春期的不知所措，也描繪了辛酸委屈。眼淚暈染了富有情緒的文字，投影了皎潔圓月下那咬牙切齒的身影。日記是心靈的寄託，更是內心出口。我把黯淡的靈魂和破碎的軀體都毫無保留的展現在日記面前。那不堪的模樣只屬於我和它。它靜默的接受我的真實，淡定的傾聽如洪水傾瀉般的怨言，但終究用純淨的白回應我火紅的心。那些性格上的稚氣在挫敗和振奮的循環中漸漸的被磨去了稜角，體內湧動的燥熱也在打擊和鼓舞之間被緩和。那本日記不再伴我在黑夜，而成為我身後的守護者。當我轉過頭時，我都能看見它的影子，卻無法再看清它的輪廓。因為它已然成為懵懂無知的我的碎片，沉入記憶的長河。曾經的字句是我壓抑在心底的秘密，圈點成長的磨難被封存於櫃子的最底層。

 

房間的一角，櫃子筆直的站著，卻掩不了它的邊角已被攀附的灰逐漸淹沒，原本俐落的線條也被重物壓的彎曲凹陷。

 

現在的我高中了，繁忙的校園生活讓我屈膝彎背，沉重的課業壓力壓得我喘不過氣。在最迷茫的十七歲，我卻沒有時間徬徨。即將被賦予的身分是我不願面對的現實，迎面而來的學測是我避不了的考驗。頃刻間我恍然發覺，原來曾經最渴望的那份自由和獨立，其實是一種被迫成長。它是刺骨寒風拂過梅的枝葉，是滂沱大雨沖刷出肥沃土壤。岌岌可危的情勢，躲得了一時卻躲不了一世。瘡疤迫使我不再退卻，也促使我不再隱藏。即使身處迷霧中，我也會化為那盞紅燭燃燒自己換取出路。以前，我依賴櫃子的幽暗來掩飾自己的不完全。如今我不再需要櫃子給予的安全感。破土而出的蟬告別了春泥，去尋匿自己的夏天。

 

拉上了封條，鎖上了銬。櫃子褪去柚木的色彩，慢慢變得沉寂。

 

皓月當空，晴空萬里。那日是國慶，社區有人放起了煙花。絢麗的色彩撒落在黑幕之上，想必是極美的景致。蜷縮在房裡，在喧囂的氛圍中體悟孤寂，是高二生獨有的淒涼。那一夜我正為期中考準備著，角落稀落的聲響和一晃而過的身影瞬間讓付在背上的疲倦煙消雲散。我戰戰兢兢的探了頭，只見一隻蟑螂壓低了身體消失在櫃子的隙縫。我打開了櫃子，卻只見那些舊物。物事人非，是所有情感中最沉重且惋惜的吧。床頭櫃是童話中的巨龍，陷入了深深的沉睡。在它身上，堆積如山的雜物是時光飛逝的腳印，也覆蓋了它的原貌。直至我回首的那刻，被喚醒的巨龍吐出腹中的珍寶，才感慨到歲月的流逝。那些被栓住的故事飄散開來，在我的眼前重複播放。我迫切的想要擰下它的一角，但終究木然的坐著。

 

成長是個不可逆的過程，是支流流進汪洋，是毛蟲蛻變成蝶，是鷹在峭壁的尖上學會翱翔。當眺望過山嵐與地平線交織的遼闊後，區區圈谷又怎能媲美它的野心? 既然在前行的路上沒有止步的機會，那不如在踏穩腳步之餘觀望周邊風情。珍惜從來都無法挽留光陰，卻讓我深刻地活著。至少在翻閱陳舊的破事時，我還能從苦難中領會餘味回甘。

 

閉著的櫃，敲擊卻得不到迴響。但當我打開櫃子，輕聲低語我的疑惑時，卻彷彿有令我安心的回答從底端傳來。

 

        回聲引領我，踏上航於時光的船。在無數暴風中漂泊，在湍急的水流中擺盪，在狂浪間浮沉，最終被推送到靜謐的沙灘。沙礫石堆中卻是晶瑩的每個自己......。櫃子的開合是生命中的起伏，但乘載的回憶卻不斷在改變它的形體。有時我總抱持著答案去詢問櫃子，所以它選擇閉上。然而，當由內心深處滋生的困惑傳遞出去時，它不停在櫃中衝撞，最後擊出一條裂縫，湧出源源不絕的能量。

 

            那一夜我並沒有將櫃子闔上，任由月夜的嫵媚填充其中的空隙。黎明時分，東方的天空翻起了魚肚白，一束柔弱的金黃驅走了角落的陰暗，正巧落在了櫃子上。回憶重回陽光之下，晶瑩剔透且閃閃發光。我睡眼惺忪的看著，又是另一種坦然釋懷的心情。